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周雅婷 李诗韵
一分钟三个反转，中老年人也被“霸总”“虐恋”“甜宠”的微短剧“硬控”了。近年来，虐点与爽点齐飞的多部中老年微短剧冲上相关热度排行榜，多个指标遥遥领先。
曾经，老人们的闲暇时光或许是与邻里聊天、下棋、跳舞，但如今，越来越多的老人沉浸在一部部精彩的微短剧中，难以自拔。艾瑞咨询最新发布的《2024年中国微短剧行业研究报告》显示，40~59岁的微短剧用户高达37.3%。然而，老年人过度沉迷微短剧，也引发了一系列争议。有人被微短剧收费“套路”花大钱，也有子女担心他们太过沉迷而影响日常生活。
被微短剧“围猎”的老人，为何沉迷虚拟世界？微短剧又给老年人的生活带来了什么改变？在重阳节到来之际，跟随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走进中老年人的“短剧世界”。
故事>>
被微短剧“拿捏”的退休老人
国庆假期7天，抖音消费账单599元。没有买回任何实物，花出去的钱充值了近20部微短剧。
家庭大战、财产纠纷、手撕渣男——李安娜(化名)怎么也想不到，打着这3个标签的微短剧竟能深深吸引61岁的老父亲。毕竟，她的父亲李斌(化名)是当年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岳阳市事业单位的退休干部，平日夫妻感情稳定、家庭和谐，与微短剧中演绎的那些鸡飞狗跳的剧情很难产生联系。
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微短剧买单的？
李安娜想到了两年前，父母的一次“大战”——从来不“查岗”的母亲偶然看到父亲的手机频繁收到短信提醒，每次扣费9.9元，一天最高扣费399元。点开一看，消费记录里竟全是微短剧！
再了解剧情李安娜的母亲更是“大吃一惊”：不堪忍受家暴的丈夫和“吸血”的儿子，45岁的女主李淑芳净身出户，靠闪婚的水电工（真实身份是集团董事长）和早年走失的大儿子（被收养的集团副总）撑腰，一路打脸各路小人，最后喜提“家和万事兴”……李安娜的母亲实在无法理解李斌为何会省吃俭用为这类长达99集的“狗血”剧情买单，为此两人大吵了一架。
“老爸说他不打牌不购物，也就追剧这个小爱好了，怎么这都要被老妈管?”李安娜听着也觉得没什么问题，毕竟“怕死怕寂寞”的痛点，就是拿捏老年人的流量密码。前者尚能看病吃药，后者却是个无解的难题。李安娜只想让中老年人晚年快乐，于是，她决定劝母亲尊重父亲的喜好：“看爽剧，看到爽”。
然而，支持的结果是李安娜万万没想到的。两年时间里，父亲成功影响了母亲，让原本就是琼瑶迷的母亲爱上了老年“玛丽苏”，每天追着“霸总”故事，一边吐槽“渣男”“渣女”太虐心，一边又沉浸式探讨该怎么应对。老人喜爱的题材也越来越多：从穿越复仇到豪门恩怨、从战神巨富到白手起家……母亲选片、父亲付款，两人结伴追剧，奇葩的剧情也逐渐给老两口创造了更多的话题。
今年9月，李安娜给李斌算了一笔账——李斌每月的退休金5500元，为了顺畅追剧，他给自己和妻子都换了功能更更优化的智能手机，光是各平台的会员年卡就开了6个，抖音短视频平台的微短剧每月至少要花500元。李安娜明白，中老年人的文娱需求，早已不是新鲜话题。但她也没想到，这些年，高知父母也会被“狗血”剧情“洗脑”。她能理解中老年人沉迷网络世界背后的共同处境——到了一定年纪，父母羞耻于和子女分享心事，他们宁愿看远离生活的影视剧来造梦，以求忘记生活的无聊与不如意。但是，短剧成瘾带来的负面影响不容小觑。
前不久，父母来长沙帮忙照顾外孙。李安娜下班回家，就看到祖孙三人齐刷刷坐在沙发追剧。电视机屏幕播放的是父亲手机投屏的微短剧，每集结束都会弹出一个二维码，要求“扫码解锁下一集”。父亲乐此不疲地扫码，孩子模拟外公也拿着手机“扫一扫”……
微短剧每一集的时长通常在3分钟左右，体量小、时长短、节奏快，一个晚上过去，微短剧也就看完了。父亲才挪动身体走两步路，回房间睡觉前，还让母亲在他的腰部贴了两张膏药。除了视力障碍、腰肩颈劳损等健康问题外，李安娜认为，大算法里的微短剧也像牢笼般将中老年人紧紧“围猎”。
“先是0.9元的低门槛诱惑，再到集集解锁，最后要求开通平台年卡……”李安娜说，她也去了解了各平台的付费情况。如今，微短剧小程序价格普遍高于长视频平台，一般各大视频APP、剧场小程序年费在200~400元之间，还有部分小程序会员价格以月计算，拥有爆款微短剧的某剧场每月需要99元，年费高达1188元；某集团旗下的一款微短剧小程序每月会员价268元，整年3216元，小程序内共有微短剧80部，“在短视频平台上只要点击多次，相似内容就会被不断推荐，短视频APP一打开，就是大量微短剧视频，而一旦进入小程序付费，则又会被微短剧投放公司精准捕捉，成为重点投放用户。如此一来，就被算法套牢”。
担心父母被大算法套牢，李安娜只能想办法控制父母的消费。前不久，她把父母的银行卡支付额度做了调整，每天最高消费200元。
与免费微短剧斗智斗勇的留守老人
和李安娜家里的情况不同，郑文羽(化名)的奶奶尽管沉迷看微短剧，但十分“人间清醒”——坚决不花一分钱，四处搜寻免费“资源”。
“我奶奶今年74岁了，和爷爷一起生活在农村老家，子女们都在外工作，一年只能回来一次。”在家里，奶奶的娱乐生活单调，从前唯一的爱好跳舞也因为舞伴渐渐变少而不再提起。直到几年前，郑文羽给奶奶买了一部运行顺畅、功能齐全的智能手机，奶奶便开始了“触网”的快乐日子。
先是从各种视频和购物平台上的佣金任务开始，大部分都需要看广告满足浏览时长，赚取“金币”兑换几块钱。从广告里，郑文羽的奶奶无意中点开了一部“玛丽苏”小说，顺着网线自己摸索，开辟出了看书、听书、追微短剧的爱好。一天时间里，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十几个小时里，她几乎都要戴着老花镜，追着看屏幕里快节奏的爽剧。
“奶奶很节省，追剧追到一半发现要花钱，会来问我有没有其他办法看到后续。”面对奶奶的追问，郑文羽哭笑不得，打算帮奶奶花钱，但遭到了制止。“别花钱，我再找找，看别的去！”就这样，郑文羽奶奶开始和付费微短剧斗智斗勇。看后续要花钱，点开排行榜找找情节差不多的“解馋”；整个平台的微短剧都要付费，那就换一个平台继续看。
放假一回家，郑文羽点开奶奶的手机，起码有不下十个用来追剧的应用，最常用的是一个免费看微短剧的APP。虽然这些微短剧大多是免费的，但点进视频广告会直接跳转到购物平台。“她买了止咳丸、护眼霜等一些小商品，但仔细一看都是“三无”产品，奶奶根本用不上。”
“她上个月熬夜追剧，眼睛都充血了，简直就是个网瘾老人！”一提起奶奶和微短剧，爷爷就向郑文羽抱怨，说了也不听，不运动，不做饭。只要被爷爷发现了，奶奶就象征性放下手机，没多久就继续看。郑文羽有点心疼，想着要不要给奶奶换一部老年机，但一看到老太太一边敲着按摩锤一边追剧的样子，她犹豫了。“奶奶的生活似乎被这些‘霸总’的剧情填满，微短剧成为她与外界联系的桥梁。”
边带孙边追剧，老漂族和子女起冲突
“你家女儿听话、学习好，将来肯定有出息，接你到大城市享福去。”今年68岁的余华君（化名）告诉记者，这是女儿小时候，湘潭老家的亲戚朋友们最常对她说的话。
余华君的女儿女婿都是学霸，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广州工作，没多久就买了房。只不过，老家亲戚口中的“享福”，在余华君看来不以为然。“女儿女婿的工作虽然稳定，但都忙得不着家，及时回家看娃根本不现实，他们都觉得必须先顾好事业，才能支撑起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
于是，余华君4年前赴广州，挑起了带娃的重任。身体上的劳累辛苦不是她面临的最大问题，社交匮乏、代际冲突、语言障碍才是。去买菜，人家听不懂她的湖南口音；坐地铁，动不动就迷失在复杂的线路和人群中；老伴几年前过世，偌大的房子里，每天把小外孙送到幼儿园之后，就剩下她自己，不知道该做什么。
唯一的乐趣，来自小区公园里同样带孩子的同龄人。来自天南海北的老人，操着各种方言拉着家常，艰难但也愉快。很快余华君认识了一位来自湖北的钱大姐，她因能熟练使用智能手机，教会大家加微信、互相发红包和链接而受到老人们的欢迎。“我女儿教我，我听不懂，没说几句她就不耐烦，后来我就不问她了，但钱大姐能教会我。”
一天，她在钱大姐的手机里听见几句“爽文”台词，余华君一边想着“这是什么胡话”，一边靠了过去，五花八门的微短剧海报映入眼帘。在钱大姐的指引下，余华君学会了在各种小程序里追微短剧。“起码有三四个软件都是花了钱的，每个软件都充了10多笔，每一笔二三十块钱，一般要充好几次才能看完。”
余华君的女儿把母亲付费追剧的行为比作年轻人的抽盲盒。“越看越上头，不仅冲动消费，还影响了正常生活。”一次，因为忙着追新出的微短剧，余华君没留意时间，差点耽误了把外孙从幼儿园接回来，女儿和她吵了一架，指责她不该沉迷，影响接孩子。余华君被女儿说得自责，但也觉得委屈：“过去围着女儿转，现在围着外孙转，我就想有点自己的爱好，为什么这么难？”
现状>>
微短剧“围猎”中老年人，引发年轻人吐槽
如今，微短剧对中老年人的吸引力，已远远超过了去广场锻炼和家族群中帮忙“砍一刀”，这些短小精悍、情节紧凑的爽剧，平均三五分钟一集，正悄然成为中老年人群的新宠。
知名移动互联网商业智能服务商QuestMobile的数据显示，2024年3月中老年微短剧观众中，46岁及以上群体占比近四成，且约半数用户月均在线消费1000至1999元。这反映出中老年观众对微短剧的偏好强烈，且具备较高消费能力，正成为微短剧市场的关键经济动力。
中老年群体的消费潜力也引来市场和资本的关注。据有关数据统计，中老年微短剧的市场规模正在迅速扩大，制作数量和收益均呈现出上升趋势。
2023年微短剧市场规模达到373.9亿元，据估计，2024年底预计将超过500亿元，从规模上已经接近电影票房市场。而与此同时，部分商家“精准收割”的乱象也由此浮现。
今日女报/凤网记者以中老年和微短剧为关键词在各个社交平台搜索，发现了大量来自年轻人的“吐槽”和维权贴。如网友“Maybe”就表示，母亲不太会使用智能手机，在微信追剧时被各种小程序扣除了几千元。Maybe发布的笔记点赞超过4000，有不少网友在评论区交流相似经验，还有网友指导Maybe“将父母手机设置成青少年模式，能够限制消费额度”。此前也有多家媒体报道过小程序诱导、欺骗中老年人付费：比如以低价吸引用户付款，在对方支付时默认勾选续费选项，使用户在观看时自动续费，且后续剧集均以原价扣费;又如设置多种付费选项，混淆单集、全剧、平台的概念，让用户无法清晰计算自己追剧所花费的金额。如果有用户意识到问题，试图退款，这些小程序有可能改名，也有可能“销号跑路”，让用户投诉无门。
更有年轻人担心父母“成瘾”。根据QuestMobile2024年3月数据显示，我国50岁以上的银发人群的互联网使用时间达到了127.2小时，同比增长了5.2%，目前仍处于持续增长阶段，且银发人群的APP使用偏好霸榜前五都是短视频类别。
观点>>
情感性陪伴是解决老人微短剧成瘾的“良方”
谌红献(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精神卫生研究所教授)
年轻网友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家中老人过度沉迷刷微短剧可能出现视力模糊、肌肉劳损、生物钟混乱、心血管负担加重等多种身体问题。
相对年轻人，老年人看手机更容易疲劳，导致眼睛负担加重、视力下降;长期低头时，颈椎的生理曲度就会发生改变，同时颈肩部也会因为长期看手机出现僵硬、酸痛的症状。老年人可以适度上网，但要注意劳逸结合，养成良好的作息习惯，切忌躺着看手机，更不要在黑暗的环境下长时间看视频。
老年人刷微短剧、短视频的时间越来越长，缺乏陪伴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子女大多不在身边，短视频成为他们疏解愁闷、对抗孤独的窗口。其次，老年人实际身体机能退化，没有更多精力去做其他事情，睡眠少了，空闲时间更多了，再加上社交圈变小，网络很容易成为他们表达情感、获取外界信息的一种方式。
对于沉迷微短剧、短视频的中老年人，子女的关爱和交流能够给老人安慰，情感性陪伴是解决问题的良方。先放下手机常回家看看，关注父母的精神和心理需求，鼓励父母找到自己的兴趣特长，同时竭尽全力帮助他们学会正确使用电子产品，识别各种互联网骗局，帮助老年人消除对网络的依恋。而针对特别沉迷手机以至于成瘾的老人，家人也应该引入社会专业机构及时进行干预。 但是，子女也应秉持理解与尊重的态度，赋予老年人充分的自由与空间，以支持其健康、自主地触网。
普法>>
警惕微短剧市场的“数字陷阱”
吴浩(上海小城律师事务所长沙分所律师)
这些年，因微短剧退费导致的纠纷较多，商家诱导付费、定价随意、重复收费以及强制自动续费、缺乏退款渠道、虚假宣传等问题较为严重。此外，还有不少微短剧小程序的付款页面“陷阱丛生”，不仅穿插着福利充值广告，且缺少充值说明、使用规则、用户须知等。如果消费者开通了免密支付或刷脸支付，一不小心便直接支付且无法退款。部分平台付款页面甚至不可截屏，让人难以留证。尤其是网络环境不太熟悉的老年人，极易遭遇微短剧付费陷阱。
《中华人民共和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明确，消费者享有知情权、自主选择权和公平交易权。具体到微短剧平台，应以显著的方式明示价格及收费规则，对于类似自动续费或自动解锁等功能，更需要以醒目的方式提示消费者，并给予消费者自主选择是否接受相关服务的空间。显著提示的标准应当满足绝大多数人能够注意到。
而《中华人民共和国价格法》也有规定，经营者不得有相互串通、操纵市场价格、损害其他经营者或者消费者的合法权益的不正当价格行为。经营者销售、收购商品和提供服务，应当按照政府价格主管部门的规定明码标价，注明商品的品名、产地、规格、等级、计价单位、价格或者服务的项目、收费标准等有关情况。因此，微短剧平台应当提前告知观众购买全集的价格，跳转链接应明确扣费提示，避免出现重复收费、诱导付费的情况。
因此，当中老年人遇到微短剧付费纠纷问题，若与微短剧小程序商家协商退费不成，应当如何正确维权?可以通过保存小程序充值会员界面、自己的消费支付记录凭证、与小程序客服的聊天记录等向相关平台进行申诉，以及向市场监督管理局、消费者协会等监管部门投诉举报，也可以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但若无法联络到小程序客服，或出现退款难的情况，相关关系人应保存与小程序客服的沟通记录，一并提交给相关申诉平台，包括小程序所在的传播平台、付费支付平台。
编后>>
陪伴老人，让“银发族”畅享数字生活
在数字浪潮的拥抱下，短视频与微短剧为老年生活添上一抹亮色。它们不仅带来了欢笑与慰藉，更让老年朋友在屏幕前找到了久违的情感共鸣。然而，当这份沉浸变成沉迷，我们不禁为老年朋友的健康与社交平衡感到担忧。
家庭，作为温暖的港湾，应成为引导老年人理性享受数字生活的灯塔。子女应多关心老人的生活，了解他们的真实情感需求，引导老人正确观看微短剧。同时，子女也要多陪伴老人，带他们参加一些户外活动，让他们的生活更加充实。
根据《民政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截至2023年底，全国60周岁及以上老年人口29697万人，占总人口的21.1%。而为中老年群体量身打造的垂直品类剧集还远远不够，各大平台未来应打造更多高质量的中老年题材文娱产品。与此同时，相关部门应加强对微短剧平台的监管，规范平台的运营行为，打击消费陷阱和不良内容。
社区还可以组织一些适合老年人的文化活动，如书法、绘画、舞蹈等，为老人提供更多的娱乐选择。老年大学也可以开设相关的课程，教老人如何正确使用智能手机，提高他们的数字素养。
中老年人追微短剧上瘾是数字时代下的一个新现象，我们应该以理性的态度看待。重阳节即将到来，愿每一位老年朋友都能在数字与现实的交织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与幸福！
编辑：罗雅洁
二审：唐天喜
三审：邓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