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庄稼一样生活

2017-08-07 阅读数 398167

编者按:上期,我们尝试着推出一篇陈晓丹老师的随笔,写的就是一个混迹于都市的小人物。尽管只是一个十分平常的生活片段,但却引起了不少读者的共鸣。有人说,“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就像写我们自己”。既然有人喜欢,本期我们再推一篇,也算是对我们阅读的一种调节吧。

像庄稼一样生活

文/陈晓丹

马栏山在城市东北角,在长沙老城版图上,本来不显眼。早些年,马栏山是综合农场,应当养过马,当然还有牛。居民多是农民,还有少数农场职工。可是现在,当年的农民变成餐馆老板、超市老板、出租屋主、私营业主,马栏山也华宇高盖,香车美女云集。

马栏山因为一栋楼而改变,这栋楼诞生了一个响当当的电视品牌。

楼体有32层高,东西两边各有一个裙楼。楼里工作的人,少说也有三千,我很奇怪,如果不约见,楼里的人彼此可能几年碰不到一回。楼里有七八个电视台,还有系统内衍生的各种各样的机构。在电梯里,步履匆忙的摄像记者、浓妆艳抹的主持人、台长、总监、制片人形形色色,老刘头是这一群里最特别的一个。

老刘头姓刘,名字不可考,生就黝黑发红的面庞,光光的额头总像泛着油光。夏日里是汗衫短裤,冬日里牛仔裤夹克衫。牛仔裤是儿子的,他说。他是卖水人,哪个办公室没水了,只要拨个电话,他十分钟就到。他天生大嗓门,一口不知名的农村话,从走出电梯的那一刻,整层楼就只有他的声音。坐在格子间里的职员,都支起耳朵听,默默地看着他跑来跑去。

我是少有的愿跟他聊天的人。“老刘,生意可好啊?”“搞不赢呢,我老婆子不在家,一个人搬呢。”“那有赚头哦!”“赚个P哦。10块钱一桶水,做死也比不上你们啊。”“有赚的。你一个人包下一栋楼啊。”“那倒是。这栋楼起码有一千多办公室。”他得意地笑,泄露出老农民骨子里的小狡黠。

老刘头60好几了,个子不高,搬东西却极有力气,20升的水桶随便能杠两桶。他来送水,总哼着小曲,“妹妹坐船头”那类的。他手脚麻利地卸桶,开封,安装,一切妥当,就从屁股后的裤兜里掏出一支笔,让我们签字。这是他每个月来结账的凭证,他每个月要跑到几十个部门结账。这栋楼养活了他。

原先却是地养活了他。踩着那些黑土,他把汗洒在地里,看着肥实的庄稼,感觉很踏实。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会在晚年时,将自己融入一栋陌生的城市高楼。楼里不见天日,看不到乡野黄澄澄的月光,闪闪的萤火虫。只有霓虹伴着夜色,纸醉金迷,如梦如幻。老刘头很兴奋,天天喜气洋洋。趁着送水的机会,他大摇大摆地从武警把守的大门出入,钻到金璧辉煌的演播厅,钻到豪华的化妆室,东摸摸,西瞧瞧,尽情享受着“高档”的城市味道。回头也好给老伙计们炫耀。

老刘头是满足的。如果可以被接纳,他甚至可把大楼当他的家。只可惜,老刘头最终还是没能融入。他的身份、衣着、谈吐,甚至口音,都引起周围异样的目光,有点蔑视,有点傲慢,有点居高临下,还有点嫌弃。在衣冠楚楚的厅局领导、时尚入流的白领和众多年轻的潮人里面,他简直就是异类,一个撞入者。

异类容易被排斥。虽然楼里的人都认识他,人们也热烈地吩咐他做事,可是出了大门,就相忘于江湖。他的笑脸,少有人逢迎,他的招呼,可以充耳不闻。他只是个乡下送水工,人们语言上轻漫着,行为上也轻漫着。

老刘头倒也不灰心,还是哼着“妹妹坐船头”的调,乐呵呵地走路,每天按时来送水。中饭和晚饭时间见到他,他总是走得急。他说,老婆喊他回家吃饭,饭要凉了,要早回。仓库里还有100个空桶子等着他去灌装,也要早回。他跟我诉说自己唯一的烦恼,娃哈哈的卖水人打进来了,他的垄断经营要结束了。这个很让他沮丧。

看着他浸满岁月风霜的脸,我忽然有了敬意。他是活在自己的世界,所谓不可忍受的冷漠、傲慢、无视,在他那里,却不是问题。别人对他笑,似乎他不会狂喜;别人对他轻视,似乎他更不介意。人生的境界之一,就是于微不足道的境遇里,格外懂得珍视自己。老刘头即是如此。他的盼望很简单,只要老婆的辣椒炒肉仍然香,他能多吃两碗饭,只要他的水永远有销路,生活就足以美好。仅此而已。

老刘头的从容,大概是土地赐予的力量。土地的坚忍、宽广和坦然,已经渗入了他的骨头缝。走出大楼,他的后背总是挺得笔直。就像他老家地头上,一棵骄傲的庄稼。

  陈晓丹专栏 都市脸谱 今日女报/凤网 陈晓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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