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1977:突击两周三兄妹同上考场 靠知识改变家族命运

2017-06-07 阅读数 339167

我们的高考1977

——今日女报/凤网恢复高考40周年特别报道【查看全部报道】

张家三兄妹的1977

文:今日女报/凤网记者李立

高考1977

张效雄一家。

父亲张业精打来电话的时候,张效雄正在他所“蹲点”的汨罗江农场七分场里。当听到电话那头的父亲说起国家已经宣布恢复高考的消息时,张效雄竟呆了半晌。

这是1977年初冬的早晨,湿冷的雾气还未从洞庭湖畔的田畴沟汊间散尽,但张效雄觉得“心里亮堂堂的”。 

得不到的指标

彼时,张效雄21岁。高中毕业后,他已经在农场干了5年。这5年里,张效雄当过知青,做过代课教师,下分场当过包队干部……大部分时间里,张效雄都在田间地头忙活——种水稻,栽棉花,搞“双抢”,出工收工两头黑,遇到农忙还要赶夜工,与农民并无两样。

张家有四兄妹,除了老大张效雄,二弟张跃雄和三妹张雄飞也都已经高中毕业。跟大哥一样,张跃雄和张雄飞也在农场劳动。

“当时农业队照顾二弟,让他去放鸭子。弟弟每天手持竹竿,背着小凳去湖边放鸭,放了一年,两条腿上长满了‘火炮疮’,整整痛了一个夏天。”张效雄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后来农场又把弟弟调到农副产品加工厂里做临时工,“当水泥工人”。水泥厂是“三班倒”,有一天晚上,该上零点班的张跃雄去接一名谌姓工友的班,正准备交接之时,工厂出了安全事故——就在张跃雄的眼前,这名工友被倒下的水泥车压死了。

地上的血迹被灰土匆匆掩盖处理,生产还要继续。二弟张跃雄日复一日地在水泥厂干活,因为“当时没有别的出路”。

三妹张雄飞当年6月从高中毕业,也跟二哥一样在农副产品加工厂工作。最开始的工作是担芦苇,“从江岸的船上,挑着几十斤重的芦苇,走几里路担到陶器厂”。一个上午担一两趟,张雄飞稚嫩的肩膀被压得肿痛难忍,加上贫血导致营养不良,实在干不动这个活的她又被换到轧花厂,“在巨大的棉花垛里用轧花机轧棉花”。腾起的灰尘带着两个口罩都无法阻隔;棉花垛被搬动后,因为受惊蜂拥而出的鼠群……这一切,都让年仅16岁的张雄飞难以忍受,想要离开这里,但因为“得不到指标”,她连到汨罗纺织厂当工人都不行。

高考1977

“工农兵大学生”时代

“得不到指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众多中国人的痛处。那时候,口粮、布票供应有指标,招工、招兵、升学、提干也有指标,甚至连批判坏人都有指标。

想上大学,自然也要有指标。1966年,已经延续了14年的高考被废止,紧接着,高校招生工作停止。到了1970年,高校招生终于恢复,但高考并未恢复。而“白卷英雄”张铁生的出现,更是影响了整个中国大学的招生路线:高校招生随之进入“工农兵大学生”时代——当时的高校并不招收应届高中毕业生,而是招有“两至三年以上实践经验的优秀工农兵,一般应有相当于初中以上文化程度”;执行“十六字招生办法”: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

当时的张效雄虽然也有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机会,但因为父母均是“不善争取”的教师,结果“被人家占去了名额”。

这种推荐制度是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的一次大尝试。但是,由于上大学的名额直接下到基层,很快有人掌握了其中的“窍门”,让群众推荐制形同虚设,“开后门”反倒成为风气。1972年,清华大学招生2000人,事后发现“走后门”的就有242人。有基层干部把自己和亲戚好友的孩子轮流排队,有的指标竟排到了1980年。

作为老派知识分子,张效雄的父母一直相信知识与文化的力量。虽然农场的知青岁月如漫漫长夜,子女们的大学梦更是遥遥无期,但父母坚定地认为,兄妹几个必然要有“上大学”这个人生座标。

 

 

高考1977

恢复高考第一年,张家三兄妹同上考场。

冲刺两星期,张家三兄妹同上考场

恢复高考的消息一经公布,便如一声惊雷,唤醒了千万个如张效雄一般的中国青年沉睡已久的大学梦。

“二弟和三妹听说要高考了,索性把工辞了。我们三个兴冲冲跑到农场招生办,领了准考证,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视如珍宝。”张效雄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细细算了算日子,彼时离考试已不到两个星期,张效雄的父母决心帮孩子们“突击应考”,把三兄妹关在家里“填鸭式”复习。“我是干部,按规定应回十多公里外的分场继续‘蹲点’,但父母豁出去了,直接把我的自行车锁上了。”

因为这事,张效雄被当作“不安心农村”、“不守纪律”的典型,被党委副书记在农场的三级干部大会上点名批评。

株洲当时是湖南省的高考试点地区,刚刚结束考试,便传来不少讯息。优秀作文《当我走进考场的时候》、《考场静悄悄》等手抄本也到了兄妹三人的案头。

做教育工作的父母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弄了些莫名其妙的习题、模拟题,“逼着我们漫无边际地读书演算。他们还临时抱佛脚,请了农场里几个优秀的中学老师给我们答题解难”。张效雄告诉记者,那段时间,兄妹三人都是黑白颠倒,迷迷糊糊地猜题背题、模拟作文,“好在母亲每天给我们做好吃的,晚上还有夜宵”。

1977年12月17日,张效雄至今记得,那一年洞庭湖畔特别冷,但在他们三兄妹的心里,这却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三个人走进了考场,分别在不同教室参加考试。张效雄报考的是文科,弟弟报考的理科,妹妹是应届生,也是理科。

高考1977

作文题是“心中有话向党说”

考场设在张效雄曾就读过的农场一中(现已改名“屈原中学”——编者注)。这个张效雄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现在却让他觉得陌生。场内监考员无声地缓缓踱着方步,考场鸦雀无声,只听得到考生们翻动试卷的细微响动和下笔作答的沙沙声。场外有民警把守,北风从缺了几块玻璃的窗户吹进来,寒气逼人。

第一门考的是语文。

第一道题是看拼音写汉字,拼音表述的是一段毛泽东语录:“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这是复习押题时怎么也不会想到的题目,好在我的汉语拼音学得好,对我来说,这个分数就全到手了。”为此,张效雄心里一下便有了底气。

但妹妹张雄飞就没这么轻松了。她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当年她没有学过汉语拼音,看到这一题,一下就蒙了。

好在,张雄飞认识“我们”和“一”的拼音,而在当年,这个活泼机灵的女孩儿因为爱好文艺参加过“文化大革命文艺宣传队”,背诵语录正是宣传队员的看家本领之一。于是,张雄飞便猜出了题目的答案。

作文题则是“心中有话向党说”。“这个题目和我们之前看过的《当我走进考场的时候》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了准备,写起来便不难。”张效雄说,接下来的政治考试并不是他的强项,“估计最多是及格的水准”。而轮到考历史和地理时,张效雄“信心又足了”:“历史考了林则徐与鸦片战争,地理考了京广线、湘黔线等等,都是以前复习过的。”

两天四门考完,回到家中,三兄妹连答案都不敢对,只顾埋头吃饭,“表面上显得比较轻松,其实心里也没有底。”张效雄说,父母居然也忍住了,并未多问。

 

高考1977

妹妹张雄飞收到湖南农学院的入学通知。

“寒门”考出三个“贵子”

就在张效雄因为“不安心农村”、“不守纪律”在家复习迎考而被点名批评后的第二周,兄妹三人都接到了参加体检的通知。“我的第一感觉是,从此后不必担心被指责为‘不安心农村’了!”张效雄说,按照当时的规定,四门科目每门平均分数过了40分,就有参加体检的资格,“这相当于后来的‘最低分数线’。”

结果,张效雄的四科总成绩290分,平均每科72.5分,这在当年的考生中算是很高的分数了。那一年,张效雄以第一志愿被湘潭大学录取,妹妹张雄飞被湖南农学院录取,而弟弟张跃雄以几分之差落选。张效雄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弟弟送我去湘潭读书,在校园里,他说回去要努力复习,争取也和我一样考进湘潭大学。”结果,奋起直追的张跃雄在半年后(1978年)以第一志愿高分被湖南大学录取。

一家出了三个大学生,一时间整个农场都轰动了,父亲张业精和母亲胡凤英成了当地有名的新闻人物,对此,夫妻俩是又喜又愁。

“人家小孩上大学,家里又是请客,又是买皮鞋、配手表,但我们的儿女上学,是买的廉价处理的布包裹着旧棉絮,一个黄背包,一双黄军鞋,几套换洗衣服。”胡凤英老人告诉记者,好在当时大儿子张效雄每月还有工资,能补贴一些家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们从不乱花钱,假期回来还帮着家里做藕煤、干家务”。

张效雄则告诉记者,当年几百万参加高考的考生里,有许多是兄弟姐妹同考、夫妻同考甚至父子同考,“像我们家这样兄弟姐妹同考都被录取的不在少数”。

张效雄当代课老师时,曾教过一名叫许进超的学生数学。有意思的是,1977年,张跃雄与16岁的许进超同时考入湘潭大学。许进超后来成为世界顶尖的数学家。与张效雄同寝室的同学、现为中科院院士的袁亚湘一直打趣张效雄,说张效雄“应该在名片上印上一个头衔——‘世界著名数学家的数学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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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塔”里萌芽的情愫

正在大学时,张效雄认识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同学聂朝霞。

“我是中文系的,她是哲学系的,那时我们经常在一起上大课,但一直到大四我们才认识。”张效雄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他跟妻子的相识,是因为两人在图书馆一前一后借了同一本书。

“我先借了那本书,读的时候,我有用卡片做读书笔记的习惯,书读完了之后,做的一叠卡片忘记拿出来了,直接还到了图书馆。”张效雄说,聂朝霞之后也去图书馆借了这本书,发现了这些卡片,有心的她把这些卡片用寄信的方式寄还了过来,这段因读书而起的美妙缘分便成为了两人一生美好感情的开端,这个细节也被张效雄后来写进了他的长篇小说《风起》里。

大学毕业后,张效雄与聂朝霞结了婚,婚后35年,夫妻两人一直保持着大学时生活养成的习惯——当年在食堂吃饭的学生,基本上会自备一个饭碗和勺子;如今,夫妻俩在家吃饭时,依然习惯各用各的勺子,筷子则成了公筷。

三妹张雄飞的丈夫,也是当年她的大学同班同学陈飞跃。“他大我两岁,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而且非常讲礼貌。”张雄飞告诉记者,当时两人只是相互有好感,毕业之后才确定恋爱关系并结婚成家。

“我们班上总共只有6名女同学,但是同班同学之间就成了3对夫妻。”张雄飞说,二哥张跃雄的妻子也跟哥哥一样,是78级大学生。

张效雄告诉记者,因为有着共同的命运,加上相近的理想、信念和志趣,77、78、79级的“新三届”大学生中,同学之间结为夫妻的很多。

高考1977

知识改变家族命运

在张效雄看来,他和他的弟弟妹妹们,乃至“新三届”这一代人是幸运的,因为赶上了好时代,进而改变了一生——“在全社会都丢荒了知识的岁月里,知识却一直在悄悄滋养着我们这些困苦的孩子们”。

毕业后,张效雄被分配到湖南日报社工作,如今已经是湖南日报报业集团副总经理;二弟张跃雄从湖南大学毕业后,现为湖南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专家服务中心主任;三妹张雄飞从湖南农学院毕业后,一直在长沙市农业局工作,现为长沙农委副调研员。

在张效雄心中,当年恢复高考,最大的意义在于改变了中国不正常的教育秩序和人才选拔机制,“让我们能用所渴望的方式,改变生活。”思忖了一秒,他又补充上一句:

“用一种公平公正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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