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晓丹
生在长沙，长在长沙，半生过去，我却依然像个讲着长沙话的异乡人。这倒不是因为没有长沙血统的缘故，更其实，我对星城长沙始终有种观望，有种似乎置身其中又似乎置身其外的距离感。距离产生美感，另一面也产生理性，使我更饶有趣味地看长沙万家灯火，爱的不爱的，全在里面。
长沙女人恐怕是星城最醒目的招牌，她们的伶牙利齿如果遇到纪晓岚的铁齿铜牙，或者可以大战三百回合，谁输谁赢也还未可知。她们有三“快”：语速快、动作快、反应快;有四“利”：麻利、辣利、犀利、锋利。所以，让长沙妹子李湘演《快嘴李翠莲》，还真是量身订做，本色演出。
我的长沙话，打小就像普通话的翻译版本，遇到那些住在南门口、北正街、白沙路的女同学，我就惨变成长衫的孔乙已，文绉绉的。有个说：“我娘老子买哒两斤鲇鱼，那鲇鱼炒肉好呷死哒咧!”我奇怪：“你屋里用鲇鱼炒肉吗?”“你就搞砣不清乃!凉薯咧，南门口最正宗的沙码子话!”
是的，南门口走马楼从西汉以来就是长沙的中心，那里的居民是长沙土著，他们的语言自然就是长沙话的起源。我喜欢在长沙土著生活的市井里流窜，看那些麻石巷子里，逼仄的街道，拥挤的木楼，盘丝洞一样的电线。
麻石巷常常会跑过一些恋爱中的男女，长沙女子与男朋友说话常常是这样开头的：“呃，莫跟得蠓子样地寻哒我罗，热死哒咧!”“你要禾解罗，油皮下血滴，走开罗!”长沙妹子讲话，就是咯样霸气，就是咯样噎死你。你若不了解，一定会咬牙切齿：“恶霸堂客啊……”
其实，长沙妹子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嘴里说的与心里想的往往是两回事。当她要你走开时，千万不要真的走开，她的潜台词其实是这样的:“蠢宝，快点来塞!”每个长沙妹子的心里都有一个女王情结，或者说女神情结，如果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才会在心里窃笑：“咯扎死鬼，还蛮嬲塞……”一旦组建了家庭，长沙女人就转向死忠，她们的丈夫就会从奴隶到将军，得到一个万能的堂客，像老母鸡一样操持家庭，辅佐夫君。
如果把长沙女人比作花，一定是花冠硕大的霸王花，怒放得无所顾忌，舍我其谁。与茉莉花一样的苏杭女子、牡丹花一样的中原女子、大丽花一样的重庆女子比，长沙女人血脉贲张、浓墨重彩，就像马蒂斯的画，总在强烈色彩和粗放线条的视觉冲击下带给你内心震撼，所以在万花园中，长沙女人怎么可能寂寂无声?又怎么可能在长沙以外寻到第二朵这样的奇葩!
我们在长沙的角角落落、各行各业都可以看到女人霸气的身影。好友梧桐说过一件有趣的事：2004年秋天，她经过东城一条小巷子，阳光暖暖地照在街上，四个娭毑在街边打麻将，几块钱对账不上，正策得不可开交，太阳都被她们吵得躲起来了。
梧桐钻进巷子其实有苦衷，儿子才两岁，她到处找保姆。看到几个无所事事的娭毑，梧桐眼睛都乐开了花。她凑近一个五十多岁的娭毑，其头发梳得溜光，挽起两只袖子，精明能干的样子：“娭毑，你喃家好年轻，咯好的天气，禾什不出去赚钱罗!”“下岗达咧，冇事做!”“你到我屋里帮我带崽不罗?”“啊……”“八百块钱一个月，包吃包住，要得啵?”
梧桐陪着一张美丽的笑脸，对我来说，简直不敢相信这个骄傲的长沙妹子会到一个破巷子里求一个陌生娭毑帮她带崽。“妹子呃，我冇空咧，我屋里有事。”娭毑摸上来一张两条，“啊耶，正好一对将!”梧桐只好尴尬地后退。
刚转身，就听娭毑们旁若无人地策起来，头发溜光的娭毑说：“她讲八百块钱一个月，我在咯里打麻将，不好得多唉，我每个月有五百块钱乃，我要她的八百块钱搞么子落，我自由得很磊!”“那是的，一千块钱都不得去塞!”
梧桐落荒而逃。听她讲这个黑色幽默，我们都笑了，“长沙女人真是牛啊!简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一副‘好大个卵事，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
长沙有很多著名的娭毑，做口味虾的四娭毑、做月饼的巢娭毑、画儿童绘本的蔡娭毑……老当弥壮敢与年轻人试比高，她们可以告诉你“霸王花”是不老的，只会随着流年开出更耀眼的花。
而在火宫殿，当你问卖蛋的娭毑有没有导弹吃啊?她一定会拍你的背说：“伢子唉，你明天来，明天娭毑咯里有导弹吃磊!”这种霸气，这种幽默，这种智慧，是古城赋予长沙女子的财富，是朱张渡的烟雨、天心阁的城墙、橘子洲的波浪赋予她们的千年不绝的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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