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次怀孕、4次流产……遭遇十年家暴后,一个女人的伤痛与抉择

2021-09-02 阅读数 52338

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张秋盈

从枕头下摸出水果刀时,王凤犹豫了。

凌晨2点,万籁俱寂,王凤能听到枕边人的呼吸声。看着他,王凤觉得齿冷,恨意涌上心头,“一辈子被他玩弄,还活得下去吗?”

2019年4月3日,长沙市望城区某小区内发生一起刑事案件。女子王凤因向丈夫索要2000元的流产费用未果,一时激愤,捅伤丈夫唐林。被警方控制后,王凤哭诉,她曾长期遭受唐林的侮辱、谩骂、殴打,甚至是强迫同房,致使她6次怀孕,4次流产,落下一身疾病。

案发后,长沙市妇联、望城区妇联等单位积极介入到该案中。经过一年多的调查,一份由妇联提交的反家庭暴力社会工作调查报告被作为定罪量刑建议,递交到检察院。2020年12月10日,长沙市望城区人民法院审理认为,王凤因长期遭受家庭暴力、在激愤状态下,为了摆脱家庭暴力而故意伤害原告,应依法对王凤酌情从宽处罚,判决其犯故意杀人罪,有期徒刑两年。2021年3月10日,长沙市中级人民法院二审维持原判。在折抵了先行羁押的日期后,2021年5月21日,王凤刑满释放。

王凤出狱后,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致电其姐姐和妹妹,两人均表示,王凤目前的状态比之前好多了,对未来的生活也有了目标。同时望城区妇联工作人员也对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表示,今后将会根据王凤的意愿助她迎接未来。

大儿子1岁生日,丈夫对她第一次施暴

“她很冤,是受害者,没想到,倒是她最后做了傻事。”事后,王凤和唐林的共同亲戚乔梅曾对妇联派来调查的社工这样说。王凤的姐姐王丽曾发给记者两张照片用于对比王凤婚前和婚后数十年的生活。在王凤尚未结婚时的那张合影上,她看上去白白胖胖,据说当时有130多斤。而现在的照片,她瘦得皮包骨,只剩下70多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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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前的王凤(右)白白胖胖,性格开朗。

1982年,王凤生于永州市蓝山县一普通农户人家。4岁时父亲去世。王凤小时候成绩不错,曾考上中专,但家里实在没钱供她读书,初中毕业后王凤就出去打工了。

2006年,经人介绍,24岁的王凤认识了唐林,不久后两人结婚。

没想到,婚后不到一个月,唐林就提出离婚,理由是王凤怀不上孩子。后来,两人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唐立,唐林就没有再提出离婚。然而,让全家人都没想到的是,唐立生下来就患有先天痛觉迟钝(一种罕见的遗传性感觉神经病):喜欢咬舌头、指头,咬出血也不觉得疼。在婆婆看来,生出个残疾,全是因为王凤基因有毛病,常对她破口大骂。

王凤记得,第一次被丈夫打,是大儿子1岁生日的那天。

当时,四处打零工的她凑钱给儿子买了一个小蛋糕,兴冲冲地拿回家后,丈夫唐林脸一沉,讽刺道:“你挺有钱啊。”随后,唐林把王凤叫出家门,在大街上质问王凤是不是“偷人”了。王凤否认后,唐林一把将她推倒,一边踢,一边在地上拖。

此后,王凤又遭遇过多次严重暴力。据王凤的妹妹王云回忆,2009年,唐林曾在他们居住的出租屋门口,狠狠踹了王凤一脚,左右邻居围过来劝说,唐林照样下死手打王凤。直到有人大喊:“不要再打了,再打就打死了。”唐林才住手。还有一次,晚上九点多,唐林在王凤的工作地点附近一楼梯处踢打王凤,并用王凤带饭菜的陶瓷碗猛砸她的头。据社工的调查报告显示,唐林类似的严重施暴行为曾有过5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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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丈夫掐喉咙后王凤拍摄的照片。

“有一次午休,我看到她脸上有淤青,才隐约知道她老公好像打她,后来又听她说过好几次。”和王凤关系最好的同事向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证实了王凤经常被打的事实。周宁说,她曾多次劝王凤报警,还要帮她请律师。但王凤非常绝望地表示:“没用,警察走了他照样打我。”

6次怀孕,4次流产

在王凤遭受家暴案件的调查中,一个数字让人胆寒。因唐林的性暴力行为,以及不顾对方身体状况的性要求,王凤患上了严重的妇科疾病,并且曾6次怀孕、4次流产。

2010年,王凤在流过一次产后,怀了老二唐海。产后,恶露没排干净,唐林就强行与王凤同房,她也因此患上严重的妇科疾病。

“有时候她反抗,唐林就打她,掐她喉咙,大冬天的,不给她被子盖。有一次差点被他用被子捂死。”姐姐王丽说,王凤后来有一段时间回到娘家调养,吃了好多药也不见效,身体越来越瘦。

案发后,王凤在一封说明自己遭受家暴情况的信中写道,有一次,她怀孕了要做流产手术,回来跟唐林要钱,唐林竟然说:“谁知道你跟外面哪个野男人怀的孩子?”

由于生养两个孩子,家里的压力陡然变大。2010年,唐林的父母也从永州老家到长沙一起生活。考虑到孩子的就学,一家人决定在长沙买房。王凤和唐林各自从家里借钱,王凤从娘家借了7万余元,案发至今仍无力偿还。

2012年新房装修时,唐林让王凤再去找娘家借钱,王凤不肯。她认为前账未还,怎么还能再借。这让唐林和公婆生气不已,觉得王凤就是来“蹭住”的,入住新房后,不给她新房的钥匙,每次进门,只能跟婆婆申请。直到王凤的娘家说话,王凤才拿到了钥匙。而唐林则多次以王凤出轨、藏私房钱为由,扇巴掌,踢她,用枕头捂住她的脸,把她的头按在地上撞。

家人经常性的谩骂和羞辱,让王凤愈加痛苦。有时候,最爱的两个孩子甚至都会对她言语不善。据其多位同事回忆,王凤常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不想活了”“一起死了算了”等话语。

在此期间,王云和王丽都曾劝王凤离婚,但王凤和姊妹说,过几年家里条件好了,日子就好了。其实,经济困窘,加上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是她不愿意离婚的主要原因。王凤每月工资不到2000元,还经常生各种病。大儿子读初中、小儿子读小学,她要给孩子一些费用,工资几乎每月花光。银行卡流水显示,2018年12月她的银行卡余额只有2.16元。在她看来,离婚以后,自己根本无力抚养孩子。

王云说,据她了解,最近的几年,姐姐王凤也想过要离婚,可男方那边又不肯了。“有一次她拿着银行卡和身份证想离开那个城市,结果又被她婆婆拽回家了 。再之后她的身份证和银行卡都被婆家人给藏起来了。”

渐渐地,在外人看来,王凤已经出现一些精神恍惚的状态。王云说,2013年,家里姊妹应唐家要求,把王凤接回永州住了一段时间,发现她总是有一些怪异举动——把老家屋前坪中已经结果子的梨树砍了,改种上苹果树——因为梨子代表“分离”。“坐着坐着突然自己笑起来,叫她也不回应。”

激愤之下,持刀伤人

因为害怕继续被打,王凤长期将一把水果刀藏于卧室床下想用于自卫。

2019年4月3日,王凤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手里的钱根本不够支付手术费用。于是,她给唐林打电话,让他准备2000元钱,唐林没有同意。

到了晚上十点,唐林回到家准备上床睡觉,王凤继续和他要钱。唐林说“我一分钱都没有了”,便自己睡下。案发后,经办案警方调查,当天,唐林正好取出了3600元现金。

此时,怀孕的王凤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往事历历在目。她突然觉得生活没有盼头了,从床底把水果刀拿了出来。

一开始,她下不了手,但恨意一点点涌上来。最终还是一闭眼,朝唐林捅下去,捅了一下,唐林就弹了起来,抓住王凤的左手,并拖着她要往门口走。这时王凤感到一阵害怕,但随后唐林朝她吼了一句话:“我是你老公。”

听见这句话,王凤一下又想起之前的事:“他从来不会喊我老婆,他从来没有把我当老婆看,他从来没有把我当人看。”后又朝唐林捅了三四下,唐林依然紧紧抓住王凤的双手,两人僵持在门口。听到声音的唐林父母赶来劝阻但无果,遂拨打了报警电话,公安民警接警后到达案发现场进行处理。

绝望之际,获得援助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很平静,甚至对我说,待在里面比在外面好的多。”该案的辩护律师之一冯思羽对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说。

该案发生后,2019年9月,长沙市人大召开《反家庭暴力法》执法检查工作座谈会,长沙市公安局在会议中提到这个案件,长沙市妇联权益部部长陈香遂带领相关人员了解案情。

同年10月,陈香与法律援助律师冯思羽、望城区妇联副主席、案件经办检察官、经办民警组织第一次会面,听取相关单位对于案件及当事人情况介绍。最终决定,由市妇联安排社工进行社会调查,查证王凤遭受家暴事实,再供司法机关参考。同时,市、区妇联建立王凤个案微信工作联系群,组织市区妇联、援助律师、社工共同关注维权进展。后长沙市妇联委托社工组织开展调查并出具报告,收集受害妇女遭受家暴的综合证据。

2019年12月9日,调查报告经望城区妇联和长沙市妇联审核后,妇联组织向区检察院去函,请求支持维护王凤合法权益。

社工调查报告写道:案主(即王凤)多次遭遇家暴,不少暴力发生在公共场合。她长期生活在一个不安全的环境中,甚至需要长期在枕头下置放水果刀获得人身安全;经济困窘,尊严感严重缺失,时常被本应最亲近的人骂为“婊子”“不要脸”等;兄弟姐妹和父母亲戚距离遥远,近年来工作和住宿地不稳定。案主捅伤丈夫是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的结果,但促成这个结果的过程和因素必须被了解、被澄清。

2020年12月10日,长沙市望城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该案,法院经审理认为,王凤因长期遭受家庭暴力、在激愤状态下,为了摆脱家庭暴力而故意伤害原告,应依法对王凤酌情从宽处罚。判决其犯故意杀人罪,有期徒刑两年。2021年3月10日,长沙市中级人民法院二审维持原判。

在折抵了先行羁押的日期后,2021年5月21日,王凤刑满释放。

家庭暴力不能变成“家庭纠纷”

《反家庭暴力法》施行至2019年12月31日,全国公开报道的与家暴相关的命案有942起,致死1214人,其中女性占76%以上。

“反家庭暴力是一场持久复杂的‘战争’。”湖南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曹薇薇接受今日女报/凤网记者采访时指出,“怂恿家暴”观念长期存在,反家暴法律制度规定笼统是各部门在反家暴工作中“失焦”的两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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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薇薇认为应推动建立完整的反家暴联动机制。

曹薇薇在其研究成果《妇联组织在<反家庭暴力法>实施中的角色和作用》中认为,纵观《反家庭暴力法》全文,外部干预措施规定较为具体的大都为司法机关,其他部门或组织介入家庭暴力都缺乏威信力,介入家庭暴力变成了“无法可依”。在具体实践中,甚至发生了不少当地妇联介入家暴案件后,施暴者包括其他家庭成员会认为妇联多管闲事,不肯配合工作的情况。

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司法机关管辖的案件对暴力程度要求较高,基层司法力量有限。只有达到一定的伤害标准才会介入,或当暴力行为触及刑法时才会介入,“这导致很大一部分人认为,只有达到司法上的轻伤或轻微伤标准,才构成家庭暴力,但实际上在司法上构成轻微伤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暴力。”曹薇薇说。在实际工作中,家庭暴力的伤害程度往往较轻,有时甚至仅仅是丈夫对妻子谩骂、恐吓等,因此,家暴发生时,时有出现以“家庭纠纷”结案的情况,受害妇女依然受到潜在的暴力威胁。

“除了介入主体较为模糊,《反家庭暴力法》对究竟达到何种程度的暴力才可以认定为‘家庭暴力’,对精神的压迫达到何种程度才能称为‘精神暴力’都没有做出明确规定。” 曹薇薇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针对目前的反家暴工作,以及推进《反家庭暴力法》落实中出现的难点,妇联可以从优化内部人力,尤其是基层人力、建立健全反家暴法律体系、推动构建完整的反家暴联动机制等方面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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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3日,长沙市2021年反家庭暴力联席会议召开。

反家暴联动机制正是解决目前反家暴工作中“失焦”问题的重要制度。近两年来,各地妇联均做出了不少有益探索。2019年起,《湖南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办法》正式施行,办法规定,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应当加强对反家庭暴力工作的领导,建立反家庭暴力联席会议制度,将所需经费纳入财政预算。2020年,望城区妇联建立反家庭暴力联席会议制度。2021年,长沙市2021年反家庭暴力联席会议举行,审议通过了《长沙市反家庭暴力联席会议制度(试行)》,形成了公安机关、司法部门、医疗机构、心理咨询机构以及其他社会组织多部门多机构联动治理家庭暴力的格局。

经历绝望,重燃希望

“孩子,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比我高了,我好几次在梦里见到你们都是优秀又可爱的童年。”

“从前妈妈在身边的时候,没有给你们物质上的满足,你们想要的学习机,我都没有给你们准备。你们千万不要听信旁人,说读完初中就可以去打工,能挣多少钱一个月,从而松懈了读书的信心。你们好好读书,妈妈想尽办法也一定会支持你。你一定要坚强,不要让赌气、马虎的态度占据你心灵的空间。”

“不幸总会过去,希望和美好总会到,我希望你能在艰难的过程中成为一个敢于担当的人。”

这是在服刑期间,王凤写给儿子的信。经历了绝望与援助,她又重新对未来有了规划,就像她自己说的,不幸总会过去,希望和美好总会到达。

与此同时,王凤的案例也告诉我们,面对家庭暴力,应该坚决零容忍。千万不要有侥幸心理,不要大事化了,小事化了。女性应该了解法律法规,熟悉反家暴工作流程,了解随时更新的各种反家暴措施,勇敢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今日女报/凤网提醒:在遭受家庭暴力时,受害者在保证自身安全情况下,可以及时拨打“110”报警,请求警方介入调处,并可根据实际情况申请做伤情鉴定,作为相关维权证据;同时,也可以拨打12338救助或向当地妇联、街镇、村(社区)提出维权要求,要求妇联、街镇、村(社区)介入劝阻、调解;遭受家暴的女性还可以向公安机关申请家庭暴力告诫书,遭到施暴方威胁的女性可以收集相关证据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

(为保护隐私,文中案件相关当事人均为化名)


编辑:罗雅洁

审核:吴雯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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