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邓飞
一对夫妻回到家乡，如何和社会组织相互成就。
洞口县出了两个大人物。一个叫蔡锷，一个叫张小龙。前一个，为4万万中国人争回了人格。后一个，百年以后，我相信会有如此一句评价，他为超过10万万人获得连接和协作的能力（截至2020年4月，微信用户超过11亿人）。4月15日，到了洞口县。洞口位于湘中盆地，是巍峨雪峰山的关隘之口，从江西来的移民大多止步于此，而洞口土地肥沃，气候适宜，是雪峰山下的小粮仓，曾是南中国最大的生猪产销基地。商业的繁荣造就了大量家族祠堂，洞口被称中国宗祠之都。我并不知晓这段历史。湖南西部，有多个县城曾经富甲一方，后来湮没在历史尘埃里。洪江古商城也是因为水运衰落，桐油等物质市场丧失而萧条落寞。第一次听说洞口是1999年，我在长沙《今日女报》实习，洞口有人买了一台机械，质量不行，又不退钱，给报社写信，我跟一老师采访。洞口是国家级贫困县，很远，要躺大巴车走8个多小时。凌晨几点被叫醒到洞口了，走在天蒙蒙亮的马路上，绝望心里有千匹草泥马跑过，这里的人真倔，一根筋，非要整个鱼死网破。
下岗工人做公益
刘之鹤领了一群人等我们吃饭。他今年44岁，个不大，头发稀少，透着机灵劲，但温厚诚恳，他是洞口公益界元老级负责人。2004年，28岁的刘和爱人双双下岗，积蓄仅万元，买断工龄拿了4万元，欲哭无泪，但他也是一根筋，“国营粮站搞不好，那我自己搞”，找亲戚借钱，在镇上盖屋，开饲料厂和油料加工坊。结果，风生水起。有一天，他看见了很多儿童因为父母外出打工，孤苦无依，他突然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2014年，他加入了隔壁隆回县的助学组织“驿站之家”，做了一名志愿者，伙伴们让他在洞口组建队伍，他死活不干，自己读书少不懂电脑不会写文章，伙伴们做了三个月工作，说以后有合适的人再说。结果，他又是风生水起。2016年，他创立了洞口大邵公益志愿者联合会，任会长。他谦逊说他从未想到下岗工人可以做公益，还做到会长，其实他现在思考缜密，处事精炼。王阳明说过“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只要我们听从内心，爱人，帮助人，持续学习，我们就可以不可思议。在一个约100平方的拥挤房间里，他们专门举办了一个仪式，庄重请我做分享，现场坐了好多人，原来邵阳市7县市大邵公益负责人全来了。
房间分两部分，一个慈善超市，一个图书室，前者收集县城企业捐赠的各类物品，折价变现。图书室则收集全国捐赠图书，然后分流进入各乡镇的学校。我分享了三点：1、疫情引发诸多社会问题，需要社会组织提供服务。2、政府、商业和人民都要过紧日子了，县域社会组织如何活下去？3、县域社会组织是否可以结合本地农业创业，走出一条社农互助的新路子？会上来了一个隔壁县绥宁的乡镇，他们有野生茶、猕猴桃等农产，苦于无法销售。2001年一个夜晚，绥宁泥石流爆发，冲走了河边160多口人，10余名孩子变成孤儿，我和摄影记者一个个找到他们，在《今日女报》刊出，支持该些孩子进入一些家庭。当年跑过的一个乡镇找我申请免费午餐，让我百感交集。我让他们走流程，并鼓励乡镇做一个专项基金，找本地社会筹集一部分资金，合作做午餐。书记面有难色，没搞过，我询问当地是否有一些农产品可以销售，来筹集孩子餐费，也可以带动本地产品销售。他们连连点头，说蛮好，农产卖不出去，也烂在地里了。绥宁县大邵公益领导人，是该县电力公司原老总的太太，一直和家人热心公益，一脸笑眯眯的慈眉善目，但机构没有全职，没有办公场地，没有经费，搞得她脑壳痛，一听说可以卖货筹款，她有了精神，说回去，就搞。这似乎是中国县域的一个缩影。有人解决了自己问题后，开始关切他人痛苦，但缺乏学习和系统支持，还有一些迷茫。而做农产品的，又无法实现更大范围销售，很容易抵达天花板。其实，在县里做公益，做农产的，都是一条藤上的难兄难弟，一个腿脚不好，一个眼睛不好，各有各自苦楚，但联合起来，眼睛不好的背着腿脚不好的，就可以跑得飞快。
城市虽好，但不是久留之地
分享完毕后，之鹤说要带我去看他们连接的一个超级农场，正是我们寻觅的“社会组织＋农业创业”互助模型。之鹤下岗那年，18岁的王小丽刚中专毕业，背着一个牛仔包，像无数湖南南部青年一样去广东打工，进了佛山一家铝制品厂。两年后，她和同在佛山打工的邻村青年邓联刚结婚。两个孩子都放在老家，每年过年回来一次，然后在孩子熟睡时忍痛离开。他们努力挣钱，挣钱盖房子、供孩子上学或者娶媳妇的钱——这几乎是所有乡村父母打工的心思。2006年，小丽从做销售升职做人力资源，年薪近十万，联刚也跳槽过来做司机，互有照应。联刚认识了一个养猪老乡后，决定去养猪——理由是养猪赚钱多，他也比较喜欢养殖。第一年恰好是2008年金融危机，生猪猛跌，联刚几乎全军覆没，几近崩溃。至暗时刻，小丽表现出湘妹子惊人的坚韧，“猪肉也像铝材料一样，有跌就会有涨，何况已经跌到了谷底，以后每一步都是胜利”。小丽咬牙再借十万块钱，再买猪仔。国家拿出4万亿救经济，消费旺盛，生猪价格飙涨，联刚也喜欢琢磨养殖，三年赚了100万。但好景不长，谁都知道养猪能发财，结果本地人借猪场承包期满一脚踢走了联刚。夫妻想来想去，最后明白了一个理：城市虽好，但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我们终究是外地打工仔。何况，孩子已经上学，父母年迈，也是时候回家了。开着车，他们回到了阔别15年久的家乡雪峰山。
帮孩子 和 做农场
雪峰山，位于湖南中西部，连绵千里，是湖南最大的山，远古时称“会稽山”和武陵山合称昆仑山，植被丰茂，山势陡峻。抗日期间，王耀武领第四方面军利用雪峰山优越地形，节节抵抗，以空间换时间，成功阻止日军进攻，在抗日最后一战中价值巨大。
傍晚，我们到了凤溪农场。
传说中的小丽，30多岁，戴着一顶帽子，热情开朗，有着常年销售和人力工作训练出来的强大亲和，带我们去参观她的农场。
五年前，她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是做留守儿童的公益，这让我有些惊讶。她说，看到村庄土地抛荒，老人空巢，孩子留守，村里有很多新盖楼房，但夜里几乎没有灯光，一楼住老人，二楼住老鼠，整个乡村寂静无声。
小丽做志愿者探望空巢老人
一次，两个衣裤破烂流着鼻涕的孩子，无人照看，让她心碎。她想到自己的两个孩子。
她要办一个托管学校，把这些没有父母陪伴的留守儿童和们集中起来，学习和生活。2014年，之鹤在隆回县开始公益之旅，小丽在洞口县又兰镇桥头小学做了第一家留守儿童之家，最多接收200多名孩子，其中相当部分孩子免费。
孩子们很喜欢和小丽在一起
因为帮助孩子，小丽和之鹤两个人终于接上了头。之鹤帮助找孩子，并联合了一些爱心人士来学校做志愿者，参与陪伴。
小丽看见了组织的力量，也注册成为大邵公益志愿者，并成为儿童五防的洞口讲师，给孩子们讲述保护自己。
这一年，联刚决定放弃养猪，而是养鸡，养鸡价格稳定，没有大病大灾，散养山里，省心省力。
小丽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本地人，到处是亲戚。血缘关系和村镇两级政府，迅速帮助她整合了大量种养用地资源土地，至今有一万多亩山林和500多亩稻田、鱼塘。
还有一些其他人家，基本都是留守老人，看到小丽夫妻真心在做事，也愿意参与其中。而小丽夫妇对老人表达了足够善意。老人急病，夫妻俩都是二话不说，丢下手中的工作，送老人去医院。
2014年，小丽联合村里17户养殖成立洞口县茂胜家禽养殖专业合作社，连接了湖南农业大学和袁隆平团队作为技术指导。
2019年底，小丽注册了凤溪农业生态科技公司，搭建一个公司＋合作社＋农户的框架。
夕阳金色落晖晒在山坡，大片岩石裸露，山下一些房子正在做装修，我问这个地方是否有名字，小丽说当地人叫岩落坪，因为之前经常有石头掉下来。
这个名字很妙。俗话说，一块石头终于掉下来了，还加一个坪字，正合很多人心意。
几年下来，这个农场分土鸡、养鱼、瓜果菜和民宿四个板块。小丽还做了一个农家餐厅，吸引县城市民，作为整个农场的流量入口。
2019年，小丽合作社销售土鸡8千只，鸡蛋3万枚，鸭子3千只，生态大米8万斤，生猪50头，活水鱼1000斤，收入超200万元，利润50余万元。
城市孩子来洞口学习什么
在洞口，蔡锷如同一个神迹。13岁考上秀才，15岁考到长沙时务学堂，成为谭嗣同、梁启超学生，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回国后，创办广西陆军小学堂，重塑云南讲武堂，并编写《曾胡治兵语录》，后成为黄埔军校第一教材，李宗仁朱德叶剑英都是他的学生。
1915年，袁世凯称帝，历史大倒车，蔡锷回到昆明起兵。没有军饷，没有补给，数千弱兵就敢北上，令袁世凯惊骇而死。
蔡34岁如同流星划过，葬在岳麓山上。
我们每次上山，都会经过蔡墓。至今，我还记得他的那番演说，“袁势方盛，吾人以一隅而抗全局，明知无望，然与其屈膝而生，毋宁断头而死。此次举义，所争者非胜利，乃四万万众之人格也。”
我们决定第二天去拜拜蔡锷将军。
小丽要陪我们一起去。在车上，我问她的未来，她说她只有一个想法，在凤溪打造一家农文旅产学研于一体的现代农场。
这个梦想恰逢其时。教育部副部长郑福芝最近坦承，必须认识到劳动教育是当前中国整个教育体系当中的短板，甚至可能是最短的短板，必须要加强。
教育部出台文件称，要在农村地区要安排相应的田地、山林、草场作为学农的实践基地。
劳动教育的目的到底什么？
郑说对儿童的劳动教育不是单纯的劳动，和工人农民的劳动不完全一样，劳动是措施，是载体，主要是要通过劳动达到劳动教育的目的，培养孩子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弘扬劳动精神，形成对劳动的正确态度和看法，养成热爱劳动的习惯。
雪峰山下，小丽农场的农学游学怎么做呢？
因为疫情，名列全国重点文保单位的蔡锷公馆没有开放，一条残留当年时代痕迹的河边古老街道，裁缝铺子，小粉面馆，时间在这里慢了下来，从容淡定。
蔡锷出身贫寒，幼年常随父亲卖货，得到一刘姓地主家赏识，收为私塾生，承担了他的一切学习和生活费用，把侄女嫁给他，并支持他去更远地方求学。
蔡锷在《军事计画》中说，一个国家的国力有五个要素：人力、经济力、地势、交通和政治力。他认为，人力包括国民之体力、智力和道德力，其中以道德力为主。道德力是：节俭、忍苦、果敢、坚毅、富于爱国心而重义务。
蔡锷当年求学的松坡学校里，一个空闲教室，我们在黑板上画出了一个模型。
1、把留守儿童夏令营转移到农场来，集中学习，不只是学习知识，而是参与劳动，野蛮体魄和服务社会。自古以来，湖南学生的成绩不是最好的，但一定注重实践，学以致用。湖湘文化也一直强调经世致用，做学问的目的是为了解决问题，是为了做事。
2、 形成基本盘后，吸引城市孩子，混搭做一个较长时间的夏令营，相互学习。乡村孩子带领城市孩子学习种菜养鸡做饭，城市孩子帮助乡村孩子学英语介绍科技——众所周知的是马云老师还是孩子时结对了一个澳洲孩子，进入英语世界，从此打开了一张生命大门。孩子帮助孩子，未来成就未来。
3、 组织孩子们学习如何协作共创——如何发现、定义和尝试解决本地乡村一些问题，譬如通过直播帮助当地农产销售，水源保护等。我们希望孩子能看见我们遭遇的困难，并参与行动。
花开岭、洞口大邵公益和小丽正在尝试一个奇妙的嫁接。花开岭讲述这个故事，集合有相同心愿的城市家庭，大邵公益负责承接，凤溪公司做落地执行。我们希望孩子经历学习之后，热爱自然，野蛮体魄，理解简朴生态的美和价值，有能力脚踩大地，可以协作任何不同文化背景的伙伴，照顾好自己，还可以帮助他人。孩子在美国求学，父亲魏寒枫写出一段文字，提醒女儿做好自己。他说“乱世风云，灭国倾城，虽然不见得会是第三次热战，却任谁都无法确保命运。如果去年是年龄成人，今年则是命运成人，务必做到：自立、自信、自爱、自控。父亲的忧虑不无道理。90年前，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萧条席卷美国，约一亿人口中失业800多万，因贫辍学400万，最严重的三年，全国因饥饿和营养不良导致的非正常死亡人口达700万人，还有1500万以上的人到处找工作，可是哪里也没有了工作。记录美国历史的《光荣与梦想》中曾这样写道：千百万人只因像畜生那样生活，才免于死亡。城市和乡村，社会组织和农创伙伴，我们需要庄重地联合起来。宝藏就在身边，行动紧扣当下。共同看见，彼此连接，相互帮助，温暖生发，我们才有可能有尊严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