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邓飞
大山连绵,我站在山上,看上万只鸡漫山遍野自由活动。我问土鸡哥,这片山叫什么名字,他有点懵,说没有名字,“花开岭名字好听,记得住,帮我们取一个呗”。
土鸡哥叫蒲学慧,流转集中700多亩土地,做了一个家庭农场,一心一意抓生产,聚精会神养土鸡。贡溪土鸡一直名声响亮,乌皮白肉,肉质细嫩。他们合作社去年销售60万只土鸡,为乡村创造了巨大财富。草鸡真变成了帮人民致富的金凤凰了,那就叫凤凰岭吧。但很快,负责商标注册的伙伴电话过来,说凤凰岭已被注册,我们要换名字。看来,草鸡是变不了凤凰的。但反过来想,草鸡为什么要变凤凰呢?两个物种、基因和禀赋完全不同,一只鸡装着端着勉强着变成凤凰,成本高,很辛苦,也是不能持久的。鸡就是鸡,放下执念,干净利落做自己,变成一只最好的鸡,不好吗?我想到了一个词,“匹夫”,匹夫多指平民百姓中的男子,也曾被贬称有勇无谋的人,但明末顾炎武说“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后来提炼成为著名八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鸡是动物界中的平民百姓,自由放养,不等不靠,自己找食,出蛋出肉,活到今天,而凤凰不知所终,把自己活成了传说。学慧听完,很认真说,匹夫岭还有湖南人的霸蛮之气,真的好。
鸡就是鸡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和新晃如此深度连接。
多年前那个炎热夏天,《乌龙山剿匪记》风靡一时,我在湘北小镇家里捧着西瓜看得如痴如醉,那个杀人如麻,跑得比狗要快的的土匪首领榜爷(田大榜)坏得令人切齿。
榜爷的原型叫姚大榜,家乡是湖南新晃县,湖南地图如同一张人脸,新晃就在鼻子尖上。
2011年,我们在贵州一个小学发起免费午餐,被当地教育局委婉拒绝,说我们其实不穷,我们不太需要,人民群众平时就吃两顿饭,谢谢。
我们只好在全国各地左冲右突,直到在新晃意外打开了局面。
他们不怕被人说穷吗?伙伴说,新晃自己说不怕,他们本身就是国家级贫困县,就是穷,就是欢迎全世界来帮忙。
这让我们惊喜,不装着,不端着,这样解决问题的政府真不多。
后来,新晃政府拿出40多万元,和我们一起为全县44所乡村小学孩子解决了午餐。免费午餐因此获得某种合法性,从此登上历史舞台,星火燎原。
伙伴们说有一个人很重要,他就是当时教育局长姚斌,是他建议县长打开大门,引进公益。
我去了新晃,见到了他。一个热情,但一看就知道特别有主见的眼镜哥哥,大家都叫他斌哥,生于新晃山村,怀化学院政史系毕业,在县城最偏远中学做了四年老师后,招考进入组织部,写材各类文章,后调研乡村基层,做过乡镇党委书记,政府办副主任,35岁做教育局长。
斌哥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吃了酒脸红脖子粗还可以滔滔不绝背诵圣贤文章。
在一个学校里,他指着远处说那里就是土匪头子姚大榜的老家。湘西剿匪时,解放军设伏将他击毙江中。他做了很多坏事,“但那个土匪头子都知道尊敬读书先生,还出钱资助孩子上学。”
因为地理和历史等原因,新晃成为贫困县,这是客观事实,穷就是穷,我们装什么装呢?
饥饿孩子有了午餐,在外父母安心打工,学校教育有了发展,这样的好事,我们为什么不做呢?
简单朴实,但刀刀到肉。
我想起了岳麓书院墙上那四个大字“实事求是”。
后来,我们慢慢断了联系,只是听说斌哥离开了教育局,去党校做了一名老师。
2013年,我写了一本《柔软改变中国》,在怀化分享,就约他来见面。他带来了两条木头镇纸,说他现在离开党校,在本县龙溪古镇抢救了两栋老房子。
他喝了酒,说古镇当年显赫,现在衰败不堪,“落草的凤凰不如鸡”,被人嫌弃,要拆迁扒光,重新盖新房子。
新晃县位于长江中下游地区和云贵高原交接处,龙溪口古镇是沅水三大码头之一,起于明初,兴于清中,盛于抗日战争时期和民国中期,素有“小汉口”美誉。一条直通邻省玉屏、石阡、贵阳等地的“旱路古商道”,一条下达芷江、怀化、洪江、常德、武汉等地的“水路古商道”,水路运来百货、食盐、布匹送往黔川,旱路马帮将桐油、木材等经此地送往常德、汉口。
古镇由此成为湘黔水路转黔川旱道的中转站和物资集散地。抗日烽火时,梁思成和林徽因赶赴昆明时,停留小镇临阳客栈数十天。
鸡就是鸡,不端不装,不扮凤凰。同样,凤凰就是凤凰,为什么要扒毛去骨,当一只鸡呢?
客栈对面,就是斌哥抢救的“若水居”,民国巨商的徽式旧宅,青砖做围,二层木楼嵌入,内藏四合院,除了一些必要的安全加固,他尽量保持原状,让建筑自己说话。
“若水居”
他买了一块很大木头,制成老子像,上悬“上善若水”。这些年,我也越发理解柔软的力量,也训练遭遇困难时,我问自己,水会怎么做?水利万物,不争,迂回,绝不纠缠,永远流动起来,在流动中不停调试。另外一个老房子是张本善先生旧宅,黄埔军校第一期生,官至国军少将,湖南参议员,回到家乡被姚大榜刺杀。新晃那边就是广袤云贵,斌哥腾出若水居二楼,一间办公室和一个卧室,交给我们做中国乡村儿童联合公益西南办公室。附近,还有一个重新建设的龙溪书院,道光年建成,后破败。湖南大学一位师兄来做了院长,推动修缮,把岳麓书院的一些精神带进来,传承经典,汇集民智。2017年5月,我们在新晃召开免费午餐新闻发布会。县委书记梁永泉致谢众多社会力量进入和支持新晃,并提出“公益强县”的目标。统战部部长周依琴曾是怀化市民政局副局长,深知社会的价值,她打开社会大门,努力连接了广州、上海等地企业家,为新晃带来各类资源。美中不足的是,除了燕来寺基金会,新晃注册的社会组织只有一个新晃县微爱协会,是暖流计划的伙伴,为当地孩子分发一些物资。他们在古镇上得到了一间门面,屯集物资,还做了一个小驿站。
新鲜活泼的背后是做好自己
2017年,我们在龙溪书院开办了第一期农创营,召集了怀化地区30多位农业创业伙伴。
一些社会组织也来到书院,我们特意把两股力量聚集一起开会,希望双方相互看见。做农业的伙伴,埋下社会责任的种子,开始学习做慈善,而社会组织可以支持农业生产,走一条自我造血的路子。
这个农创营,现在堪称乡村振兴的群星闪耀。 一个叫舒兴华的伙伴,学习畜牧兽医,毕业后对乡村销售生猪饲料和养猪设备,发现农产滞销,开始转而帮助果农卖橙子。把两个在深圳做IT工作的弟弟叫回来,组建了一个橙家班,现在自有流转果园1500亩,合作果农土地4000多亩,2019年销售5730万元,黄杰,小学毕业后外出做建筑装修,爱人在生孩子时,想吃黄桃,他回到中方县老家种黄桃,却喜欢上农业种养,带着上百万积蓄回乡种桃。自有流转黄桃果园1500亩,合作果农土地3000多亩,种了猕猴桃、葡萄、脆柿、西瓜和圣女果等水果。2019年销售2000多万元。张莉苑,从南京室内设计公司返乡,在芷江种了50亩蓝莓,出产6万多斤,制成了蓝莓酒,开始辅导他人种蓝莓,并在研发一种龙脑樟提纯精油。谭霞,大学毕业后做大学生村官,守在村里,后来自己在麻阳老家流转上千亩土地,种植各类水果,做一个有餐饮、民宿和游学的农业复合体。肖文军,大学学习建筑工程,从建筑设计师回到家乡,成立怀化中农国泰公司,对畜禽粪便通过发酵记性无害化处理,做成有机肥料,有效改善农场土壤,提升农产品品质与产量,也保障了食品安全。
学慧也是这个班的学员,他开始觉悟他不只是一个养鸡小老板,回去联合和服务其他养殖户,集中本地土鸡,再一起找市场。他们的行动引起政府的关切。怀化市统战部领导找到他们,和各地政府为他们提供补贴和贴息贷款,并帮助解决其他一些问题。兴华2018年成为湖南省政协委员,西装挺拔,有机会进入更多圈层销售农产。谭霞成为2017年—2019年共青团湖南省委兼职副书记。这些伙伴,从怀化各地走出去,后来又纷纷回到家乡,事实求是,鸡就是鸡,鸭就是鸭,橙子就是橙子,各归其位,各尽其能,吃得苦,霸得蛮,打不死,最后生成各自新鲜活泼之局面。一个叫禹甜的黔阳女生来找我,她做策划、活动,帮助雪峰山一带销售各类水果,和袁隆平老师一家有交情,她的抖音粉丝20多万人。她去了土鸡哥农场后,心生震撼。她说她要回家联合一些土地,建立自己的根据地,发展生产。没有基地,她永远都只是一个游仙。而学慧还是羞涩寡言。他现在是贡溪全镇的希望。
越来越多人就在地里养土鸡,他来做各种服务,还包销。一个荒山坡上,一对贫困户夫妇养鸡1万多只,去年收入10多万元。漫山遍野的鸡,呼哨一响,它们潮水般奔涌回来抢食。不担心逃跑,也不担心被黄鼠狼偷吃吗?他们说,养鸡之前先养几只鹅,鹅见了黄鼠狼,就会冲上用坚硬嘴巴展开攻击,黄鼠狼早跑了。但乡村的人越来越少,学慧很多田地都在荒芜。疫情后,一些农民工留在乡村,但无人想继续种田,一个想进村委做管理,另一个电子厂回来,忙碌着搭建一个猪场。
土鸡哥的农场,从此有一个新的名字“匹夫岭”,伙伴们建议补足一些短板:1、农场空间严重利用不足,还可以种植本地中草药,蔬菜和瓜果。2、还有几百亩土地荒废,需要尽快种起来,种红薯,种玉米。即使卖不出去,也可养鸡。3、没有劳动力,可以多方借兵。连接当地学校做新劳动教育,或吸引周末城市家庭采摘农家乐,想法设法吸引和激励其他人群来劳动。
这让学慧感受震撼。把鸡做好了,还要抬头看看世界,把鸭、鹅,牛等吸引和连接起来,变成一个相互帮助的有韧性社群。他也曾想去联合,只是他不知道表达、倡导和吸引其他力量,也就无法破圈。建立某个机制,把这些县域新鲜活泼的创业力量,连接和组织起来,推动学习和共创,这正是我们要做的工作。友成基金会询问如何正确切入中国乡村振兴,我也是坚持深潜县域,找到这些宝贵的创业力量,组织起来,生成中国乡村振兴最短缺的力量——本地创业者的持续内驱力。和娄底邵阳一样,我们尝试搭建雪峰山怀化乡村可持续发展联合会。1、推动销售,把土鸡哥,禹甜等伙伴联合起来,相互导流,形成一个流量池,完成一个个销售。2、相互帮助,梳理、优化每一个家庭农场,种满各类农产,持续增加收入。3、连接各类技术资源,组织游学式的学习,帮助伙伴持续进化。
一百只各有特色的鸡,就组成了凤凰
每次来新晃,伙伴们都会来我们在龙溪古镇的西南办集合,分享,碰撞和学习。
龙溪古镇背靠青山,三面环水,确实是块“风水宝地”。当年,每逢农历四、九赶集日,河岸边的大码头、水码头、万寿街码头铺、糠弄子四大码头异常繁忙,来往船只上百艘,街市人山人海,喧嚣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兴旺景象。《晃州厅志》记载,“龙市晚归”被誉为晃州八景之一。史料记载,民国25 年龙溪口古镇有 3 万多人口,商户424 家。民国28 年至29 年,龙溪口有商户850 家,小商贩800 余户。铁路时代来临,水运开始落寞,繁华阅尽,古镇归于平静。正午,阳光洒在斑驳木楼、青石板上,家家户户厨房饭菜飘香,孩子奔跑,老人晒着太阳,不紧不慢玩着纸牌。斌哥的团队,去年又新建了一个古老民宿。他们形成了模型——搭建青砖框架,嵌入古老木结构,放进旧器物,一个厚重民宿形成。它们正在影响着古镇一些人家修旧如旧。同时,整个古镇也吸引着旅游资本,但如果变成一个富人接待区域,能否吸引流量还是一个未知数,资本举棋不定,而疫情带来更多不确定。斌哥松了一口气,世道少一些喧闹折腾,这个古镇凤凰就可以活下来了。河边,我们看见一个陈旧工厂,看见里面有多栋残留各类生产标语的80年代厂房,宿舍小楼烟台狭小,挂着各色衣物和腊鱼腊肉,它们都是红砖平砖砌成,规整结实,还有数百个大小瓦缸闲置。
斌哥说这里是古镇最大的酱制品工厂,做酱油做醋做酱豆供应全县。一问,外来商品物美价廉,工厂也无法更新技术和设备,满足环保要求,已难以为继,愿意作价300万转让。我们在厂里驻足良久,感慨万千。它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琥珀,封存了古镇的1980年代。我们很多人,就是从这样的小镇走出来,气味相投。它还有活路吗?花开岭收集了一个来自长沙的案例。我的朋友东东、他的父母曾在湘江老码头、下河街附近摆小龙虾夜宵,长沙城市开发把老街老房子们都拆了,那些小街苍蝇馆子大排档美食各自散去。他和朋友在湘江边一个超级商场租了几层楼,邀请电影制片厂恢复老街场景,把街坊邻居请进来,把臭豆腐猪脚粉糖油粑粑集合起来,再造一个1990年代的长沙。
美食、体验和怀旧等融合起来,变成了一个令人震惊的“超级文和友”,一天排队等座最多排位一万多号。我走进去,恍如隔世,也明白一个道理。凤凰是不存在的传说,但又是存在的,一百只各有特色,新鲜活泼的鸡,排列组合起来,就变成了凤凰。斌哥说这个好,盘下来,不去做酱油厂,不和外面酱油大厂去竞争,鸡不要和马去赛跑。学习文和友,把古镇老人集合起来,做酱豆做豆腐乳做剁辣椒酿酒,把新晃牛肉鸭子粉请进来。把黄精黄桃土鸡等雪峰山的农产品都摆出来,做一个古镇1980年代乡愁生活区。1980年代,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变革年代,更在于人心向上,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创造。牢固这个IP,做好这个基本盘,就会吸引其他创业者和年轻人,持续进入滋润古镇。
所以,帮助古镇重生的不是我们的西南办,也不是梁思成他们旅居的临阳客栈,而是这个人间烟火味道的众人共创的旧工厂,它将成为古镇发动机,从而带动整个古镇的渐次苏醒和行动。斌哥说,好,他愿意来做这个事情。事实上,也只有他才能担负这个使命。出生于斯,有历史感,敬重圣贤,热爱传统,有理想浪漫主义,有审美力,并有实事求是精神。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扣动扳机,引发这个古镇的变革。再一次,我们要实现百鸡变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