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后主为爱妃张丽华写的赞美诗堪比“写真集” 却沦为“亡国之音”

2016-11-16 阅读数 302027

文/刘强

玉树后庭花 

陈叔宝

丽宇芳林对高阁,

 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 

 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 

 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 

落红满地归寂中!

用历史的眼光看,这的确是一首谶诗,所谓“亡国之音”。

因为名气太坏,历来愿意正眼看她的不多,似乎唯恐沾染了她的晦气。她的作者陈叔宝因为荒淫无度,丧权失国,落得个骂名千载,那叫得很响的“后主”之名,我想多少总带有一些贬义吧,否则历史上后主多矣,何以就你陈叔宝独得专擅?

而同是“后主”,南唐后主李煜虽也是一位风流皇帝,可人家国破家亡之后,词越发写得感人肺腑了,名声也就跟着好起来,正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赵翼《题遗山诗》)。所以,活该陈后主倒霉,谁让你玩文学、弄音乐都没有进入一流境界呢?这不,好容易写了一首婉转流美的“宫体诗”,却不幸成了一个让人唾弃的“反面教员”!

刘强专栏 古诗写意 张丽华 玉树后庭花

电视剧《隋唐英雄》中的陈后主与张丽华。(资料配图)

其实,这首诗无论从语言、音韵、意象、意境的哪个角度看,都还不失为一首优秀的宫体诗。要说写宫体诗,南朝梁代的帝王们便已开了头,陈叔宝不过是一“后起之秀”,真要给宫体诗来个“清算”,本也轮不到陈叔宝充当“替罪羊”。而且,宫体诗作为一种新的诗歌题材,在诗歌史上未尝没有“创新”性。比如,在此之前,已经有了咏物诗,而宫体诗将题材从“咏物”推广至“咏人”,难道不是题材的开拓么?如果说宫体诗描写的多是宫廷女性的容貌、体态,因而就显得格调低下,这话怕也说不通。凭什么描写女性的人体美就是格调低下呢?如果这么说,“文艺复兴”时期众多大师的人体雕塑和油画作品,都是低级趣味,都该扔进垃圾堆!太关注道德的人,其审美能力往往有限,这恐怕也是一个“定理”。以前有句十分有名的“创作谈”,叫作“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我要说,对于那些“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几乎就是生活在“女儿国”里的宫廷帝王而言,在诗歌中描摹女性的容貌、体态,恰恰是他们对自己“生活”的反映和“模仿”,你硬要让他们描写贩夫走卒、劳苦大众的生活,那不是强人所难是什么呢?再说,宫体诗在诗歌的形式方面,特别是格律方面的探索,还是卓有成效的,它甚至直接开启了唐代初年的诗歌变革。关于这一点,闻一多先生的名文《宫体诗的自赎》谈得非常深入,可以参看。

作为宫体诗,这首诗是以一位宫廷女子为对象的,甚至可以说,这是陈后主献给他的后妃的一首带有讨好色彩的赞美诗。令他如此倾倒的女子不是别个,正是在历代帝王所宠幸的“祸水红颜”系列中可占据一席之地的张丽华。这个张丽华,原是歌妓出身,后来成了陈叔宝最宠爱的贵妃。她十余岁时,就因为貌美而得后主临幸,长大后更是花容月貌,专宠后宫。据说她发长七尺,光可鉴人,一颦一笑,顾盼生辉。这倒也罢了,美女长相好,脑子却不灵光的大有人在,可张丽华却是色艺俱佳,记忆力和识鉴都很出众,“人间有一言一事,辄先知之”,以至于后主临朝,百官启奏国事之时,常将张丽华放诸膝上,共决天下大事,不必“垂帘”而能“听政”!特别是张丽华产下一皇子后,更得后主倚重,其子旋即被立为太子,张丽华母以子贵,不是皇后,胜似皇后,一时之间,真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首诗作为陈叔宝后宫生活的写照,其实颇有“诗史”的价值。前六句是宫廷美人张丽华的一束生动“写真”,其“新装艳质本倾城”的美貌,“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的媚态,“妖姬脸似花含露”的妖冶,无不尽态极妍地一一崭露。而“丽宇芳林对高阁”,“玉树流光照后庭”两句,作为这部“写真集”的背景,则是陈叔宝宫廷奢靡浮华生活的写照。史载陈叔宝在位七年,穷奢极欲,莺歌燕舞,朝政日乖,臣僚日疏。他甚至在宫廷中成立了由大臣和嫔妃共同组成的“宫体诗人协会”:“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先令八妇人襞采笺,制五言诗,十客一时继和,迟则罚酒。君臣酣饮,从夕达旦,以此为常。而盛修宫室,无时休止。税江税市,征取百端。刑罚酷滥,牢狱常满。”(《南史·陈本纪下》)长江北岸的隋文帝枕戈待旦,虎视眈眈,而陈叔宝竟毫无防备,等到隋军临江,马上要发动“渡江战役”时,这个政治上和军事上均极“弱智”的皇帝竟还大言不惭地说:“王气在此!”依旧是“奏伎纵酒,作诗不辍”。

作诗这样的雅事,从来没有像在陈叔宝及其臣妾们身体力行的时代,那么声名狼藉!

刘强专栏 古诗写意 张丽华 玉树后庭花

电视剧《隋唐演义》再现了陈后主与张丽华藏入井中的狼狈一幕。(资料配图)

这首诗的具体作年无考,但无疑应当写于后主七年皇帝生涯的“下半时”。为什么说这是一首谶诗呢?关键在于诗的后两句:“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这两句在整首诗的享乐气氛中是如此突兀,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刺人双眼,又如一声猫头鹰的啼叫让人不寒而栗,仿佛诗人在那一刻真的“神灵附体”,在纸醉金迷的喧嚣和喜悦中,他听到了一道不祥的“神谕”——一切所有尽归无!在后主帝王生涯的末尾,民间的确不断传来表达民愤的谣谚,如那首据说是王献之所写的《桃叶辞》:“桃叶复桃叶,度江不用楫,但度无所苦,我自迎接汝。”也许,在那一刹那,陈叔宝从“妖姬”如花的笑脸上,读出了末日的审判,读出了所有的繁华都将憔悴,所有的璀璨都将暗淡,所有的生命都将凋殒,所有的美好都将荒凉!当落红满地的那一刻,一切的一切,不都是一场空么?那时,喧嚣终将归入沉寂,甚至,死寂!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一刻,一生糊涂的陈叔宝似乎达到了佛家所谓的“顿悟”;这一刻,他超越了酒酣耳热之时,“吟风月、弄花草”的那个诗坛“狎客”,而一跃成为了一个真的“诗人”!

有道是“亡国之音哀以思”,尽管只有那一刻的恍然,于他的一生来讲,也值了!写完这首诗的陈叔宝,很快又变得“弱智”起来,当最后的时刻到来,敌人闯进宫内搜捕,已是“惊弓之鸟”的他竟还夸口说:“锋刃之下,未可及当,吾自有计。”后来发现,他的办法不过是和爱妃张丽华、孔贵嫔“乃逃于井”!这种有损“国格”的举动尽管被大臣执意劝谏,还是被陈叔宝和贵妃们“扑通”几声之后,“落到了实处”。至于“井底之蛙”如何被隋军一阵乱石打得求饶,又如何被一个箩筐从井里吊出,美人张丽华的胭脂又是如何蹭在了井口——此井因此得名“胭脂井”——以及皇帝和他的女人们如何被“大兵”们一通哄笑,我们还是不说了罢。

关于陈叔宝,唐代史臣魏征有一段议论:“后主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既属邦国殄瘁,不知稼穑艰难。初惧阽危,屡有哀矜之诏,后稍安集,复扇淫侈之风。宾礼诸公,唯寄情于文酒,昵近群小,皆委之以衡轴。谋谟所及,遂无骨鲠之臣,权要所在,莫匪侵渔之吏。政刑日紊,尸素盈朝,躭荒为长夜之饮,嬖宠同艳妻之孽。危亡弗恤,上下相蒙,众叛亲离,临机不寤,自投于井,冀以苟生,视其以此求全,抑亦民斯下矣。”又说:“古人有言,亡国之主,多有才艺,考之梁、陈及隋,信非虚论。然则不崇教义之本,偏尚淫丽之文,徒长浇伪之风,无救乱亡之祸矣。”(《陈书·后主本纪》)这真是发人深省的诛心之论!

老子有云:“不善人者,”《道德经·第二十七章》平心而论,善人之资。

陈叔宝的这首“亡国之音”并非全无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从而收到匡时济世之效果。唐代诗人刘禹锡《台城》诗云: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

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晚唐杜牧的那首《泊秦淮》更是脍炙人口: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两首咏史诗,都提到了陈后主的这首《玉树后庭花》,述往事,知来者,此其宜也。

如果地下有知,一代亡国之君的陈叔宝,也许可以模仿法国文豪司汤达先生的墓志铭,理直气壮地说:我活过,我爱过,我写过……


本文经授权,摘自刘强《古诗写意》。

作者刘强为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嘉宾,著名学者。在书中,作者精选唐代以前古诗近70首,加以现代性解读与赏析,熔故事性、趣味性、批判性于一炉,涉笔成趣、别开生面。

  刘强专栏 古诗写意 张丽华 玉树后庭花 凤网/今日女报 刘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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