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芳与山里的孩子们
2月22日晚上8点,杨芳乘坐的飞机从上海落地长沙。尽管已经连续几个月每天睡不满4小时,她的脸上却没有倦意,也看不到悲伤。在喜盈门范城旁的西餐厅吃晚饭,杨芳胃口似乎不错。她拿着刀叉笑得肩膀直抖,还跟前来接机的大学同学分享一路上的经历。其他人却有些小心翼翼。直到回到宾馆,杨芳才自言自语般地说,“为什么一定要悲伤呢?是大家的爱让我做出了这个决定,”在宾馆里,杨芳语速飞快,表情认真,“直到现在,我的心里最多的依然是感恩。悲伤是暂时的,但感恩和爱会很久很久。”
一、“山里孩子比您更需要我”
杨芳出生于1987年3月。她说,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月份。杨芳是湖南邵阳洞口县人。在这个算不上富庶的小县城里,她的家庭也普普通通。父亲跑运输,母亲在离县城不远的乡下经营几亩农田。杨芳还有一个弟弟。她说,自己从小就没吃过苦。爸爸妈妈读书不多,却鼓励她和弟弟多读书。杨芳的性格也非常乐观,不像很多女孩那样多愁善感。
高考结束,杨芳填了湖北民族学院的音乐学专业。她以为学校在省会城市武汉,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才知道在偏远的恩施。“还是个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我心想,妈呀!”杨芳笑,“刚进大学时,我真是有些懊恼。”杨芳觉得这里太穷了,“比老家还穷。”而且交通不便,买个卫生棉都要坐好久的车。她每天盼望着能早点回老家。
按杨芳自己的话说,后来她却“渐渐喜欢上了这里”。恩施靠近四川和重庆,“语言带着四川方言那种‘糯糯的甜’,也很容易学。”而且这里还有“连老家都没有的清澈空气和蓝天”。最重要的是,她很喜欢这里的小孩。山沟沟里留守儿童特别多。杨芳说,寒暑假去周边的学校给孩子们上课,是她大学四年中最开心的时光。最终促使她内心做出改变的,是有一次一名其他学校的老师来给他们班上课,“她无意中提到了这里的学校很缺老师,因为条件差,没有老师愿意来。她希望我们能留下,因为这里的孩子需要。”大四时,她跟几个玩得好的一起报名了学校所谓的“农村支教行动”。成绩优异的杨芳被如愿录取,被“分配”到恩施一个极为偏僻的山村小学。
她的决定遭到家人的一致反对。母亲在电话里快要哭了,说不希望她去太远的地方。为了留住她,父亲称已经帮她在洞口一所中学找好了关系。在长沙工作的叔叔也打来电话教训了她,并承诺可以帮她在长沙找到学校教书。“在长沙的学校教书”,这对于向往过大城市的杨芳来说是有诱惑力的。她的同学也建议她仔细考虑,毕竟机会难得。但杨芳“去”意已决。她跟母亲说,“山里的孩子比您更需要我。”
二、打击:第一个夭折的儿子
“那时候年轻嘛,特别想自己干出一番事业来。这里的孩子这么需要我,我就觉得自己特伟大,特有价值。”时隔6年,杨芳说可能也不仅仅是“热爱和勇气的问题”。2008年大学毕业后,21岁的杨芳留在了湖北恩施龙凤镇龙马中学,教9个班的音乐以及2个班的历史。她一天的工作时间很长,却总也感觉不到累,“我很喜欢说话,跟孩子们交流。”她是学校最优秀的教师之一,音乐课件多次获得国家级、省市级奖项。
支教没多久,杨芳便结婚了。丈夫彭伟是恩施本地人,长相酷似周杰伦,跟杨芳年纪相仿,当时在恩施一家工厂做技术员。杨芳说,“我觉得他是个潜力股,因为够善良。”小两口非常乐观,感情也很好。彭伟说,“我们那一带的人都知道我俩,都很羡慕。”
2011年9月,小夫妻有了第一个儿子。全家很高兴。杨芳父母也不再生她的气,开开心心地从邵阳老家跑到恩施给女儿贺喜。孩子的出世,打开的却是生活的另一扇门。孩子刚满月就开始生病。杨芳发现他经常吞不了奶水,“发出大人打嗝时的那种声音。”她那时不知道,这是她自身携带的一种名叫联合免疫缺陷的隐性基因传给了儿子。这种病症的临床表现为婴幼儿淋巴结、扁桃体等淋巴组织不发育,极易反复肺部感染、腹泻、败血症等。杨芳说,小时候听家人说过,外婆曾有小孩没养活,母亲也失去过孩子。不过,长辈们都把这归咎于过去的生活环境。孩子没多久便离开了,此前一个小时杨芳还给他喂过一次奶。因为儿子临走时嘴里还呛着奶,家里人甚至觉得孩子是不是“被奶噎死的”?直到后来,杨芳才猜测,或许是那个病(联合免疫缺陷)导致了儿子咽喉淋巴组织发育不良,最终因为无法吞咽而窒息。
这之后,整个家庭几乎笼罩在失去孩子的灾难气氛之中。包括杨芳自己,“感觉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初为人母的喜悦,瞬间走向另一个端点。因为悲伤,她几乎不敢面对学校里的那些孩子。
三、重创:难逃厄运的双胞胎
好端端的孩子为什么会离开?谁也不会去想意外之外的其他原因。“科学”是个十分遥远的词汇。至于后来是怎么好起来的,杨芳自己也说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挺着硕大的肚子去参加学校的考试,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每周一,她爬上中巴车去学校给孩子们上课,周五再坐车回家。
2013年,杨芳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她觉得是老天的特别眷顾,因为“平白无故让我多了一个儿子”。她给两个儿子分别取名子健、子晨,希望他们“永远健健康康、像早晨一样充满希望”。
跟他们的小哥哥一样,这对双胞胎在差不多第6个月大的时候开始生病。老大子健最先发病,在恩施的医院打了一个月吊针后不见好,转去重庆的医院。医院的诊断结果让杨芳和丈夫惊呆了。医生说,孩子患上了一种名叫“联合免疫缺陷”的病症,是杨芳遗传给孩子的,现在治疗已经有些晚了。花了近30万元医疗费用后,医院放弃治疗。杨芳抱着孩子回了恩施老家。乡亲们给孩子送来了各种偏方草药,甚至用了巫术。病依然不见好。
2013年10月份的一个凌晨,子健在杨芳的怀中离开人世。
小儿子子晨比老大更加活泼开朗,长得也更像妈妈,杨芳心想,不能再失去他。2014年1月,子晨感冒引发肺部感染,杨芳想去更好的医院治疗,全家来到了上海。在上海儿童医学中心,她见到了许许多多跟她一样处于绝望边缘的父母亲。很多人来自农村,条件甚至没有杨芳好,地铺成排铺在医院的走廊上。杨芳觉得特别难过,她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小的孩子,可以得这么多病,“有的眼睛不行,有的心脏不行……人就那么些器官,怎么哪个都可能出问题?”
杨芳的情况这时已经在家乡引起了关注。在长沙,她的小学、初高中同学通过微信传播子晨的病情,很多网友也加入到队伍中来,大家你一百我两百,凑了将近18万元送到了上海。拿着救命钱,杨芳恳求医生,“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救活儿子的命。”子晨两次进入重症监护室。第二次,有病友走进来跟杨芳说,“不到一岁的儿子要移植眼角膜,好多人在排队等,却等不到……”年轻母亲的无奈和焦虑,以及某种微妙的暗示,让杨芳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杨芳说,“我之前完全不知道眼角膜还有捐赠一说。我也从来没想过,儿子如果哪天没了,他的身体还能再帮助到别人。”
四、新生:“宝宝,你的眼睛那么亮”
但现在,她要仔细考虑这个问题了。这个考虑,或许比6年前的那次更需要勇气。她请几个病友吃了顿饭,聊到了这个话题。大家都表示感激和支持,尽管谁也不知道,最终哪个孩子会得到杨芳的帮助。告别时,杨芳从捐助的钱里拿出五千块,给了其中几个条件特别差的病友。剩下的8万块,她也打算全部拿出来资助病友。
捐助眼角膜的事,杨芳跟丈夫商量,丈夫表示支持。为了劝服母亲,她说,“您是没来上海,这边真的有好多特别苦的人,他们都排队等着(眼角膜)呢。我也是为人父母,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心情。”她跟同学说,“子晨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和关爱,现在应该去帮助别人了。这也是他延续生命的一种方式。杨芳跟医生说了她的决定。医生很感动,连声说“好”。
2月19日凌晨,子晨肺部感染加重,抢救无效后离开人世。在移植病房门外,杨芳碰到了小跑赶过来的一路医生,杨芳知道他们是来取儿子眼角膜的,她脱口而出说了句“谢谢”,医生握住杨芳的手,说“该说谢谢的是我们。”子晨的遗体也全部捐献。除肺部等器官外,其余可用脏器也将用到有需要的宝宝身上。
19日凌晨6点,杨芳躺在病床上眯了一下,她说自己并没有睡着。“只眯了几分钟,我眼前突然就出现了我宝宝的眼睛,特别亮,朝我眨了两下。”杨芳说,母亲跟孩子是有心灵感应的,她相信,这一刻意味着眼角膜已经用到另一个孩子身上。
她颤抖着手在微信上打下这些字:“宝宝,你的眼睛那么亮,它可以帮助另一个宝宝看见这个精彩的世界,真的谢谢你,宝宝。”
此时,杨芳支教的恩施也已经微微亮。2月初春,树木泛绿,荠菜发了新芽,迎春花开始绽放,孩子们已经在教室里朗读课文。
悲伤是暂时的,但感恩和爱会很久很久。明亮的事物,正随着远处的朝阳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