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丨聂茂:与博尔赫斯聊天

2023-10-06 阅读数 10768    赞 39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男,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被誉为作家中的考古学家。

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Buenos Aires)一个有英国血统的律师家庭。在日内瓦上中学,在剑桥读大学。掌握英、法、德等多国文字。作品涵盖多个文学范畴,包括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其中以拉丁文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见长。代表作有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老虎的金黄》,短篇小说集《小径分岔的花园《阿莱夫》等。

卡尔维诺说:“博尔赫斯是一位简洁大师。”


与博尔赫斯聊天

文/聂茂

博尔赫斯来到奥克兰的时候,谁都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他静静地坐在市政府大楼旁的一处台阶上,手里抓着一把石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没有人知道,他就是那只顶顶有名的黄金的老虎!

博尔赫斯旁边有一个老人在弹钢琴。

这老人是一个瞎子,他弹的钢琴是两百多年前的那种旧式钢琴。钢琴的键盘都是木头做的,弹出的声音比时下流行的钢琴声要低沉、单调得多。

那钢琴被放在一辆陈旧不堪的马车上。老人坐的凳子也是木头做成的圆面凳。他坐在凳上,也坐在车上,他一弹,屁股一颤一颤的,我总担心他会把钢琴弹散架了。

过往的行人偶尔扔几块钢崩儿到老人脚旁的木盆里。

但扔钱的声音往往被钢琴本身的声音淹没。

我不认识这个老人,但我认识博尔赫斯。

我说,嘿,博尔赫斯先生,你怎么从阿根廷跑到新西兰来了?

博尔赫斯笑道,你是谁呀。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居然还有人能认得我?

我说,我是谁这并不要,就像你经常强调的那样,无论是谁,有一天都得面对泥土,面对自己的一堆白骨。

博尔赫斯说,我讲过这样的话吗?真奇怪,我自己怎么没有一点印象呢?

我说,你的著作多如牛毛,你哪能记得如此多的东西?告诉我,你来新西兰多久了?你每天都来这里听这个盲人弹钢琴吗?

博尔赫斯说,我忘记来这儿多久了。我去了许多许多地方,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早在我去冰岛之前,我的视力就开始下降。后来去了曼哈顿。这个城市将我的眼睛弄瞎了。不过,我也不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对了,你提到这个弹钢琴的人,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我一听他的琴声就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妙不可言。你知道吗,我从他的钢琴声中感受到了一些诗歌的片断,很好的诗歌,简单,质朴,没有一丝感伤的色彩。

我说,诗歌是什么东西?

博尔赫斯说,诗歌应当是匿名之作。我读过一些最古老的诗歌或故事,比方说《一千零一夜》,包括中国的《诗经》。这些诗歌都很伟大,可是你不知道是谁写出来的。诗人们向人们提供的应该是诗歌本身,而不是诗人这个响亮的名头。因为你的名头再响,在时间巨大的钟声里,那声音也是小得可怜,小得几乎听不见。如果你在乎这些,你就不可能写出好诗来。

我说,你的说教味太重了。

博尔赫斯说,嗯,你提醒的有道理。我总是犯这个老毛病。好吧,我们不谈这些吧。我们再来谈谈这个弹钢琴的老人。在这个闹哄哄的世界,他不急不躁,沉迷于自己的梦境。你不觉得他才是真正的诗人吗?

我说,至少你不会比他差吧?你写了那么多书,你不为自己感到骄傲吗?

博尔赫斯说,真是浪得虚名。我为此感到很难过。我想人们一定对我产生某种误解了。我无法排除人们由来已久的误解,我也不会大声直嚷人们加在我头上的名衔,尽管我真想这么做,但是我不敢。因为要是我这么做了,人们一定会说我装崇高。我很讨厌自己成为别人饭后的谈资或被评论家引用的对象。有一件事你可能不信,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我掌管着一个很大的图书馆,甚至可以说,这个图书馆在阿根廷是最有名气的。可是这里面没有我一本书,因为我不允许我的所谓的“著作”在这个图书馆占上一席之地。一想到我的书要与维吉尔或史蒂文森并肩而立,我就觉得羞愧难当。

我说,你太谦虚了。

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国家图书馆

博尔赫斯说,真难受,我最怕听这句话了,可它从你的嘴里不经意就说了出来。说真的,如果让我选择,我乐意让别人加工、重写我的一行诗或一篇小说,以便让它们流传下去;我希望我个人的名字会被忘掉,正如在适当的时候会是这样。对于一位作者来讲,最好是他成为传统的一部分、语言的一部分,因为语言将使用下去而书籍会被遗忘。也许每一个时代都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书,只是改变或加入一些细节而已。

我说,这个弹钢琴的老人弹奏的仍然是他父亲曾经弹过的曲子。

博尔赫斯说,也许他使用的钢琴和座凳是他父亲或祖父的遗物,但是,他坐的姿态和弹奏的指法一定与他的前辈不同。也就是说,他增加了一些细节,将切分音和滑音更好地交织起来,让人感觉到时间是一天天地流过来的,而过去的事情一天天变得干涸,这干涸的过程就是这个老人弹奏音符的过程,也就是这个老人赖以活着的生命的过程。这时,我看到一个时髦女子将一大叠纸币轻轻地放到老人的木盆里。放完,就低着头,匆匆走了。

我说,真不敢相信,一个时髦女子将一大叠纸币放到这个老人的木盆里,她居然连头都不抬就匆匆走了。

博尔赫斯说,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说,那个女子给了那么多钱,她完全有理由让老人专门给她弹奏一曲嘛。

博尔赫斯说,你以为这个老人在这里弹钢琴是为了钱?你以为那女子给了钱就想因此获得某种特权?错了,你不给他一分钱,只要给他弹奏钢琴的自由,只要让他自己沉浸于古老得发黑的梦中,只要人们少打扰他一下,他就足够了。至于那个女子,也许她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富人,可她一定也是一个真正的艺术爱好者。当沉甸甸的钱和轻飘飘的音乐摆在一起时,音乐的重量总是让有钱人难以承受!

我说,可老人毕竟是用这个木盆来装钱的。

博尔赫斯说,你不觉得它更像一个寓言、一种象征或一首沉默的诗歌吗?当落日的余晖照在城市的上空,当烧烤的梦在苍老的弹奏下升起又落下,一个盛着几枚硬币或几张纸币的木盆,它不会发出求助的声音,但它传出了艺术的尖锐。你敢说,它不会让这个城市感到疼痛吗?



作者简介

聂茂,2003年毕业于新西兰怀卡托大学,获博士学位,现为中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奖评委,台湾唐奖汉学奖评选委员会评委,湖南省新闻奖评委,湖南省小说学会副会长等。已出版各类著作40余部,并有多部作品在国外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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