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夫妇与黄垠大、朱海泉合影。摄影/刘星雨
文: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陈寒冰
参考原文《缅怀冯飞先生》(作者:黄垠大)
今天是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也是中国老人节。
世上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我已经长大,你还未老;我有能力报答,你仍然健康……都说母亲给了我们生命,而父亲,则是在生命中注入灵魂的那个人。
不管你曾经对父亲有多少的误解与隔膜,当你身为人父,亦或人过中年,你对父亲的那份感情却似比红酒来得更香醇。
的确,早在一个多星期前的10月19日至21日,著名导演冯小刚携夫人徐帆,好友刘震云、张国立回到家乡湘潭县祭祖寻根时,就从与陪伴父亲多年的学生口中,知晓了父亲生前那些年一些鲜为人知的经历。
而这位学生,就是今日女报社常务副社长、副总编辑黄垠大。
冯小刚的父亲冯飞先生。
冯飞,字孔修。1921年6月出生于湘潭县盐埠(现属花石镇),抗战期间就读于西南联大,建国初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先后任教于北京市几所高校30余年。
1986年,应湘潭县一中校长易克立老师的邀请,退休后返乡探亲的冯飞到该校教授高三文科班的英语课。从此也与学生黄垠大结下了8年的不解之缘。
他与父亲疏远,甚至说不上亲近
不少影视作品从不同的角度描述父子情,有温柔的,有激进的,有互相伤害,有阖家团圆。
2015年冯小刚主演的电影《老炮儿》上演,他在电影中饰演一位为儿子是操碎心的父亲,也是电影上映之际,冯小刚才在湖南《天天向上》节目中首次坦承了“与父亲疏远,甚至不曾亲近”。
也是在那时,大家才知道这个著名的北京“老炮儿”居然是湘潭人。
“我去北京看先生时,他曾对我说,作为一名父亲,没有给儿女太多的陪伴,是莫大的遗憾。他说,《编辑部的故事》火起来了,是他儿子冯小刚几个鼓捣起来的,这小子会折腾,没准以后能搞出些名堂。自豪之情,溢于言表。”黄垠大回忆,1993年3月,他第一次听到冯飞先生这样说他的儿子冯小刚。
听到黄垠大的回忆,冯小刚对父亲多了一些了解。
早前在《天天向上》栏目中接受今日女报/凤网记者采访时,冯小刚就坦承:“幼时父母离异,我跟了母亲在一起生活,在母亲的‘仇恨’教育下,我对于父亲包括父亲的家乡都有一些抵触。”
如今人过中年,冯小刚也感叹:“随着年龄的增长,当年很多所谓的隔阂都已经淡化。”
冯小刚夫妇与黄垠大交流。摄影/谭学文
他的父亲教学生动,风趣幽默
“冯飞先生当时是特别受我们同学的喜爱啊。”黄垠大向冯小刚说。
“1986年上学期一开学,英语课任教老师陈惠琪休产假,回乡探亲的冯飞先生受邀来到湘潭县一中高三102班教我们英语。”让黄垠大至今难忘的是第一堂课,冯飞先生教唱英文歌《红星照我去战斗》,应该是电影《闪闪的红星》的主题歌。
中文歌词是: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革命重担挑肩上,党的教导记心头,党的教导记心头……
英文歌词是这样:See the little bamboo raft floating on the river,the green mountains walking along the banks,Eagle spreading its wing,even if in the wind and rain……
当时班上英语成绩有待提高的同学不少,大家忙于记单词,背语法。
不过,冯飞先生却用教唱英文歌的形式,激发了同学们学习英语的兴趣,为埋头学习的高三学生打开了一扇英语世界的窗户:原来英语不是死板的,也可以这样来学习单词和语法。“32年前先生教的这首英文歌,我至今仍能吟唱,证明先生的教学方法非常有效。”
黄垠大回忆,当时冯飞向他们介绍自己,他早年就读西南联大,后从北大西语系毕业,从湘潭县盐埠这个地方走出去,吃了很多苦,但有一点是不变的,无论环境怎样变化,都非常热爱学习。
“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读书人、一个文化人,读书人怎么会觉得读书学习是一件苦差事呢?应该是一件快乐、开心、赏心悦目的事。事实上,先生可能也没有想到,在我们当年唯高考至上的学习环境里,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年代里,他的话排解了同学们不小的心理压力,使我们豁然开朗。先生之前在大中专院校任教,没有教过高中生,他开放式教学的风格,幽默风趣的语言,赢得了学生们的爱戴。”
他的父亲热爱生活,笑对磨难
与父亲相处时间不多,冯小刚心中父亲的印象大多来自于母亲的“埋怨”,所以他不曾了解独自生活的父亲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生活状态。
黄垠大回忆:“先生说,他的一生历经磨难。尤其是被错划为‘右派’,导致家庭离散,对他的人生打击很大。但先生始终热爱生活。开学只有两三周,先生居住的房间里吸引了不少学生前来请教,我也是其中的常客。我们发现,先生的案头、墙上摆着、挂着不少国画、书法作品,原来在教学之余,先生经常进行书画创作,而且造诣甚深,当时就是中国书画家协会的常务理事。我至今记忆犹深的北京‘一得阁’墨汁,又浓又香,就是在先生那里第一次见识到的。”
冯飞先生在作画。摄影/黄垠大
黄垠大与冯飞接触多了,却发现在学生散尽之后,总有一些落寞挂在先生的眉头。
“我想,先生一生坎坷,退休后在这里教学,60多岁的人了,吃在食堂,住的是教学楼的教师休息室,也没个人在身边照顾,要是有个头痛脑热,身边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多不方便呀。”
因为从小跟外公很亲,黄垠大很尊重老人,觉得有机会照顾历经风霜的老人,自己也能得到不少教益。“我试着跟先生提出来,先生非常高兴,他自己找到易克立校长,要学校安排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放到他的房间里给我来用。从此,我陪先生住在一起,跟先生朝夕相处了4个月左右,直到7月份高考结束。”
在陪伴的这段日子里,有件事最让黄垠大难忘。
“大约在5月份的时候,有一天早晨5点多钟,先生突然惊醒了,口里发出呀呀的喊声,双手不停的左右拍打。我连忙拉亮了电灯,问先生怎么了?先生说,耗子咬我了,耗子咬我了。我一看,耗子(南方叫老鼠)跑了,先生的左耳朵被咬伤了,在流血,弄得床单上都有。”
黄垠大当时让冯飞坐着别动,先止住血,又打来清水帮他擦拭干净。“六点钟的时候,学校的起床铃响了,我找到陈利东同学,又借了一辆自行车,一个人推,一个人扶,把先生送到两公里外的县中医院,请医生处理伤口。”
忙乎了两个多小时,黄垠大和同学才又推着冯飞回了学校。临走的时候,黄垠大问医生,这老鼠咬了人,会不会感染病毒,感染鼠疫?没想一旁的冯飞听闻,哈哈一笑,他对学生说:“垠大呀,你放心,我这人命硬,一只耗子咬不死我的!”
一周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先生的左耳伤口结痂了,又掉了,没有发现先生有其他不适,黄垠大才放下心来。“经此一事,我对先生笑对磨难的乐观人生态度,有了新的认识。他瘦小的身躯中,拥有着强大的精神力量,这或许是先生走过坎坷走过磨难,仍然热爱生活的根源。”
后来,冯飞曾托在北京钢铁学院求学的陈利东同学,带给黄垠大一幅《梅竹图》,上书:“相思竹年更年,梅与伴湘水长,我与湘君多少夜,三人一路永毋忘,南北神伤。”似乎是指的这段生活经历,令黄垠大记忆更加深刻。
冯飞先生作品。摄影/吴小兵
冯飞先生作品。摄影/吴小兵
他的父亲待人温厚,爱生如子
1986年9月,黄垠大考入湘潭大学中文系就读。他写信告诉冯飞,先生非常高兴,回信给了他很多勉励。
没过多久,冯飞受中国画研究院美术公司聘请,作为英文翻译,到广州参加秋交会后,特地转到湘潭,到学校来看黄垠大,在湘大住了几天。“先生看到我寝室里有同学在练字,热心予以指点,我好几个同学拜到先生门下,习字习画。”
1988年上半年,冯飞回湘参加母校岳云中学70周年校庆,举办了个人画展。
一次,黄垠大与他闲聊时说:“先生,我们学校有校报,我又是中文系学生,我来写篇文章,把您介绍给湘大的师生吧。”当时冯飞将信将疑。两天后,黄垠大把写好的文章交给冯飞审阅,没想冯飞却说:“我审的不算数,要编辑认可才行。”
湘大是全国重点综合性大学,文、理、工学科俱全,但缺乏艺术门类的专业。
“当时校报编辑老师看了我的稿件之后,相当兴奋,认为可以给师生们以艺术的熏陶,问我能否约先生一见?我说先生正在湘大呢!编辑老师见了先生,相谈甚欢,决定还要刊发先生的书、画作品。”黄垠大介绍,在那个年代,尚是铅字印刷,一幅作品,先要拍成照片,再制版,再腐版,然后拼版,才能付印。
1988年10月20日的《湘潭大学报》上刊发的《我所认识的冯飞先生》一文,其实是黄垠大和先生共同完成的。因为文中配发的所有照片,都是冯飞自己在照相馆请人拍摄,再交给编辑老师的。正因为如此,黄垠大保留的这张剪报在今天尤其珍贵。
《湘潭大学报》刊发冯飞先生的报道和画作。
《湘潭大学报》刊发冯飞先生的报道和画作。
“在我的印象中,我读大学的四年中,几乎每个冬春,先生总会来学校看我,有时甚至会租上学校老师空余的房子,在湘大住上两个月。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头几年,从湘潭市委组织部到湘潭日报社,也经常会迎来先生不期而至的身影。陪他吃个饭,聊聊天,他又走了。
或许,先生的内心里,已经把我当成了他晚年生命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黄垠大告诉冯小刚,他的父亲晚年很是渴望亲情,渴望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虽然在很多的时候,曾经的磨难使得他更愿意把自己包裹起来。
与冯飞有着深厚的感情,黄垠大先后去北京看过先生两次。
“第一次是1989年5月27日。其时我还在学校读书,机缘巧合,和朱海泉同学一起到了北京。在右安门内大街西河沿北京市物资管理学校一号楼六单元一0二号找到先生时,先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着我和朱海泉同学疲惫的身影,先生又心痛又难过,做了饭菜让我们美美地吃,腾出地方让我们美美地睡觉,推心置腹与我们长谈。三天后,我们返回湖南。”
第二次是1993年3月4日。
黄垠大回忆:“其时我和未婚妻准备结婚,到北京旅游,第一站就是去看先生。先生眼看着我要结婚成家了,高兴得不得了。张罗着做饭烧菜,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了陈年老酒,一定要和一对准新人喝一杯。吃完饭,先生就铺开了宣纸,开始作画。他要把对学生新婚的祝福,用一幅画表现出来,送给学生。这一次,我们在北京呆了六天。临走时,我们再一次到先生的住处辞行。先生说,你们新婚,送一幅画不够,过几天我再作一幅《红梅图》,邮寄给你们。先生待我,恩重如山。”
他的父亲,也曾一直以儿子为骄傲
相处多年,冯飞很少在外人面前讲述自己的生活。但这次黄垠大去北京,看着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学生,他也才首次开口讲起了自己的家庭。
“他没有讳言离异的事。他说,家庭离散,一双儿女跟母亲一起生活,和自己不太亲近。作为一名父亲,没有给儿女太多的陪伴,是莫大的遗憾。他说,《编辑部的故事》火起来了,是他儿子冯小刚几个鼓捣起来的,这小子会折腾,没准以后能搞出些名堂。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他说,女儿女婿待他也很好,女婿还专门送了一把剑给他,让他多练剑,锻炼身体。舔犊之情,我见犹怜。”
从北京回来后,黄垠大与冯飞常有联系。1994年4月,他还收到了先生的来信,絮絮叨叨写满了四页信纸。
此后,过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很久没有看到先生回湘潭了,“他回来一定会来找我的,我也好久没有收到先生的信了。我给先生写了几封信,不见回音。我打长途电话到他单位传达室,接电话的大爷说,找不到冯飞先生。”提起这段经历,黄垠大很是伤心。
冯飞先生的往来书信。摄影/吴小兵
“从1986年到1994年,8年多时光里,我和先生总有联系,从未间断。但是突然间,我找不到先生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也打探不到先生的任何消息。我推测,先生毕竟七十好几了,也许是去疗养了,也许是生病住院了,也许是突然行动不便,不能动笔写信了。我不愿相信,先生会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
直到后来,黄垠大读到冯小刚2003版《我把青春献给你》一书,书中提到徐帆老师在父母墓地周边挨个敬酒。他这才确信,先生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是1998年逝世的,享年78岁。”冯小刚接过黄垠大的话说。听到这话,黄垠大情难自抑,无语凝咽。“虽然知道先生已经离去,没想到得知先生离世的准确消息,却是在19年之后。”一声长叹。
听到黄垠大回忆父亲的往事,冯小刚很是感触。“这次回乡寻找先父的足迹,内心很受触动,父亲一生潜心于教书育人,很了不起。”
从前,他对父亲不了解不理解,有着隔膜。如今却从一个陪伴父亲8年的学生口中,才知道父亲晚年的生活原来是这般度过。
冯小刚和徐帆夫妇以父亲冯飞的名义,向涓江学校捐助100万元,用于支持学校的发展。“先生九泉之下若有知,一定会因儿子的举动而欣慰。”黄垠大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