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汤馨敏
在一次心理咨询连线时，我遇到一位妈妈分享自己的故事。
头像被屏蔽了，看不清她的样子。从声音来判断，她大约四十岁。她跟很多突然被连上线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妈妈不同，她是镇定的，条理分明的。她身上有一种干练的理性，这是长时间受训练的结果。
老师问她有什么问题，她说上小学的儿子突然不想去读书了。那孩子已经快有她高了，长得比她还壮实，她又不能把他拖到学校里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赖学。
老师目瞪口呆：“你们平时是不是太宠爱他?凡事都依着他?按说这个事情是没有商量的，没有生病没有特殊情况是必须要上学的，这个是规则。”
女人说：“是的，我们对他的确很宽松，他有时不想写作业就不写。”“那不行啊，光有爱没有规矩孩子容易跑偏。爱没有错，爱的同时要讲规矩。”“我害怕规矩，我小的时候就是太规矩了，一直被严格要求，我想我对他的态度，与我的原生家庭有关。”女人忽然情绪失控，开始哽咽起来。
女人来自农村，家里有三姐妹，她是老大。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月，她的父亲极想生个儿子，但是接连生下三个女儿，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沮丧和自卑轮番折磨着这个男人，他经常发泄情绪，每次喝醉了，就控制不住打老婆孩子。
她在这种沉闷和压抑的家庭氛围里长大。她非常懂事。她心疼忍辱负重的妈妈，以及两个无辜柔弱的妹妹。她迫使自己变得强大，拼命读书，拼命干活。她想让自己的存在成为一束光，照亮黑暗和迷茫的家。
那是一条鲜血淋漓的道路。她一路拼杀，进了当地最好的中学，考上省城最好的大学，然后进了银行，牛马一样地工作，遇见同样来自农村的丈夫，一起贷款买房，一起给双方父母在县城买房，一起拉扯双方的兄弟姐妹，供他们上学、帮他们找工作……她活成了一束光。
在这期间，她的儿子呱呱坠地，她在这个粉嘟嘟的婴儿上面，试图拯救和疗愈自己不被人爱的过往。曾经，作为孩子的她被无限要求过，现在，她很少要求她的儿子;曾经，她没有品尝过父母之爱，因为父母的无力，她的整个童年和少年都生活在情感的极度匮乏中，现在，她拼命爱儿子，总是及时地充分地满足他的各种需要。
她和丈夫说：我们要尽量给儿子一个完美的原生家庭，温暖有爱，和以前截然不同。她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是这样把儿子宠坏了。她感到无所适从。一方面，父母对自己光有规矩和要求让她很不舒服，另一方面，她对儿子光有爱没有规矩已经开始显现恶果。老师说：“你有什么想对父母说的，就都说出来，今天先把这个事情了结，再来谈你儿子的事情。”她心里有无限的委屈，但是，却没有形成一个有力的句子。
老师说：“在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你被要求像大人一样坚强，像男人一样有力，这个家庭的维系和崛起，建立在你的持续努力和过度牺牲上面，这对你是很不公平的，但是，我们也应看到，这种养育模式也帮助了你，让你拥有今天的一切，如果你的父母像你现在一样只有爱没有规矩，你可能也会像你儿子一样丧失目标，与其责怪你的父母，不如原谅他们，感谢他们。”
老师邀请她跟随他，一起说了下面的话：“爸爸妈妈，我曾经努力做个好孩子，希望让你们满意，在这个过程中，我很辛苦，也很委屈，我曾经暗暗地责怪你们，但是现在我原谅你们，你们也是第一次做父母，就像我现在第一次做父母一样没有经验。你们的一生也非常不容易，无论如何，我爱你们，我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开始，女人的声音是微小的，慢慢地，她的声音大了起来，语调也逐渐恢复了常态。显然，老师对她的理解，以及这段话传递的信息，让她如释重负。老师想继续帮助她解决儿子的问题，此时她的能量已经得到恢复，她说：“我悟到了，无论父母怎么做，都没有完美的原生家庭，完美的原生家庭是不存在的。我应该把父母对我的养育当成宝库，从中吸取好的经验和做法，然后完善不那么好的地方，老师我知道怎么对待我儿子了，请把下面宝贵的时间给其他有需要的人，谢谢老师!”
女人下线了。这是一个有悟性的女人。她在这里敞开的二十分钟，解决了一个宏大的问题：以什么样的态度和不完美的父母以及子女相处。就像一条河，因为这次清淤，又能继续欢快地流淌下去。
我记得她，是因为她的性格特质和成长经历，和我的几个朋友很像。她们都是老大，都少年老成，都特别努力和懂事，她们的责任心很重，重到让她们不堪重负，她们的童年和少年都缺爱，没有人真正爱过她们，没有人站在她们的立场上呵护和怜惜过她们，如今她们人到中年，是年迈父母依靠的女儿，是中年男人需要的妻子，是年幼孩子每天睁眼闭眼都喊着的妈妈，她们中的每一个，都努力生活、追求完美、身心俱疲。
我想对她们说：亲爱的，松弛一点，无论做儿女还是做父母，我们都是第一次，我们都没有经验，我们不苛求完美，对自己如此，对父母和子女亦如此。如果没有人爱我们，那我们就好好爱自己，让自己成为一条愉快流淌的河。就算我们尽心尽力后也没有教育出完美的孩子，也请相信，孩子会在未来完成他的自我教育，孩子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善缘，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会有人告诉他：你的父母也非常不易，原谅他们，感谢他们，感谢他们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编辑：美伢
二审：唐天喜
三审：邓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