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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邓建华
在靖港逛,有可能会看见她。你或许会停下来,仔细研究一番——你在想,这个女人,从哪个星球来?
沟沟壑壑纵横交错在脸上,她不嫌累,还天天要在脸脖处扑上厚厚一层粉,均匀与否无关紧要。她的嘴,有时候是涂红了的,不知道是颜料还是口红。她的头上扎着一条红的或绿的丝巾,很旧很脏,但在她那有些花白的头发上特别显眼。她略略有些弯曲的身躯,常常披挂着花花绿绿的被单。出门在外,她的右臂总挽着一只脏兮兮的手袋,也没人知道那袋子里究竟有什么,估计也就是一个派头而已。
她不疾不徐地从紫云宫往庙湾台子的铁匠铺方向走,似乎每天的功课,就是由东往西去,再由西往东回。
在这样一个小镇,唯有她,是最容易被外人记住的原居民。
她有时候也停下来,盯着你研究。如果帅得一塌糊涂,你还可以赚到她的回头率——她微微向你靠拢,眼朝向你的脸,间或还会对你笑笑,脸上的粉有些脱落,一口黄牙在夕阳余晖里反被衬得亲切。
对于她,说实话,如果没有老街人的辅导,你是研究不出什么成果的。
这个女人是疯了吗?经常有人这样问。
疯什么呢,有这样老老实实的疯子吗?老街人将喝空的茶缸子按在竹桌上,铜官出的茶缸子本就有些分量,再带着点态度按,响声有点大。
那她穿那样妖,是不是这个里面……有点什么巴巴结结……解不开?客人指指自己的脑袋。
她就记得穿那样子好看,应该是他也认为她那样穿好看!所以她才那样子。老街人也说不好。
他是谁?
我怎么知道,都这么说的,谁还写到书里去了呢。
多去古镇几次,细心人还会发现,她在某一截街道走过时,会显得特别小心,偶尔还会左顾右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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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截街道,叫半边街。
这街靠北,是一溜子吊脚楼。有多少栋房架多少间门面?没有细细数过,也就七八上十间吧。靠北,是一弯流得很急的水。当然,不是现在急,是过去。过去,上千条乌篷船,上宁乡、去益阳、出洞庭、漂湖广。水,就是脚板的延伸。那些年的雨季特别长,木屐磕响茫茫雨巷,蓑衣、斗笠、油纸伞晃在大街小巷。不远处的沩山居高临下,所有积雨都会毫无保留地贡献给下游。从西南方向的老沩水冲刷下来的洪水,直直奔这条街来,一头撞上麻石街后,转身往东南方向杀去,这一冲一撞许多年,在半边街的另一边,硬给搅出了一个叫黑狗潭的几丈深的水域。
那个疯女人,她也会适时来这里。
她在靠水的一边走得很慢,喜欢盯着水面的船和南来的候鸟看。船划远了,鸟飞走了,就数吊船的麻石孔,一个、两个、三个……不知她是否数得清楚。如果,她还能对数字敏感,那她的心里岂不是要牢牢栓着某个日子?那个日子,是丢失了某人的时刻,还是那人曾经告知的归期?
某个黄昏,晚霞泡在黑狗潭,河水变得无比温润。
半边街石拱桥上,一个刚刚出道的艺术生被她吸引。他的写生,已经完成了半边街充满人间烟火味道的背景,但还没有走进一个人。他,就是为了等她到来。
之前,这个懂事的孩子和我有过一次对话——他渴望那个古镇的女人走入他将要在湘江文化艺术周展示的作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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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我看多了古镇的画,我烦透了它们,我想画出古镇的魂,但我能够感知却无法把握,作为作家,你的眼睛捕捉到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的,你不一定遇见;你看见的,不一定是我想见。
相信我,我能够还原你骨子里的痛感。他说这句话时,好像是看出了我对这个古镇有过多少爱恨情仇。
我说,我没有痛感,虽然这样的感觉很珍贵,看事看人都一样,看清了,也就看轻了。
我是说古镇,先生。
我也是说古镇,古镇在我的眼里,一半是逃离,一半是坚守。我说。
未来画家突然就激动了,他说,谢谢你,我懂了,这条半边街,一半在随波逐流,而另一半却固守如初。
我笑了。
未来的大画家,已经特别用心地画好了枯守的半边街,那一排错落有致的房子翘首东南,稀稀落落的杂草,在它们最柔软的部位摆动,它灵动的生命里,好像只差一首《孔雀东南飞》了。这个穿红着绿的女人,慢慢靠近了画架。画家很有礼节,去牵她的手,想请她作凭栏远眺状,让催人老的江风,将那几缕白发吹起来,成为某杆高高扬起的旗帜,召唤远去的灵魂。他甚至看见了自己的画升起来了,以一只鹰的速度,穿越魅惑的时空,以一只狼的嚎叫,为眼前苟且却苦苦追赶诗和远方的人喊魂。
那个女人,头都没有抬,转身就走。
她的起点,在古镇东头,再没有谁可以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