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老娘与老屋

2020-04-03 阅读数 10758

文/刘宗林

全家最后一次在老屋里团聚是1994年春节,此后我离家渐行渐远,就再也没有在老屋里住宿过,屈指算来已经二十六年。

庚子正月,兄弟仨因私回老家,正直新冠疫情肆虐,县城旅馆家家关门闭户,竟然找不到歇脚之地,只好拜托乡邻找来几套被褥,在老家那栋三十多年没有人烟、霉味扑鼻的老屋里摊了三个床铺。原以为到处漏风的老屋难抵料峭的风寒,加之妹妹“小心蜈蚣”的微信提示,又增加了我们几分警醒,晚上定会彻夜难眠。意想不到的是,躺下不久就进入了梦乡,睡得好香、好甜!邻床的弟弟更是倒头就鼾声即起,这或许就是一种头枕故里的踏实、一种依恋脉源的情怀吧。

老屋是父母亲年轻时建造的,建筑风格属典型的湘西民居造型:全木结构,坡面灰瓦,龙脊屋顶、四角微翘。初建时是五柱七瓜(瓜:支撑屋面的短柱)两层四排三间,分中堂和两厢。中堂的三分之二作堂屋,相当于城里人的客厅,堂屋后面是卧室,左右两边一厢隔开作两间卧室,另一厢作灶屋、餐厅,楼上是粮仓和杂物间。多数家庭的堂屋正壁上安放着神龛,天、地、君、亲、师依次排位,早晚焚香燃纸敬奉。我家数辈赤贫,苦大仇深,解放后才逐渐过上好日子,父亲又是党员、大队干部,因而我家堂屋里敬奉的是毛主席画像,“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全靠毛主席”的对联特别醒目,知恩图报的情怀跃然壁上。

上世纪70年代末,乡亲们刚刚知道田地山林将分户经营,不少村民便先下手为强,争先恐后到集体林地里砍树划木,新建或扩建房屋。父亲也按捺不住冲动,趁机在原来的房屋上加了一排,使老屋变成了五排四间,用他的话说,“四个儿子一人一间,公平合理”。房屋是扩大了,但改变了湘西民居传统的对称结构,堂屋不居中,视觉上有明显失重感,看上去总不太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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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在那栋老屋里生下我们兄弟姐妹六个,老屋里盛满了我们童年的欢乐。

我家的老屋虽其貌不扬,却一年四季热闹非凡,用老娘的话说,“打打闹闹的声音掀得开屋顶”。白天,自家的、邻居的小孩们堂屋卧室、楼上楼下追逐嬉戏,笑声、哭声、打斗声糅杂在一起,就像一曲狂放的交响乐。好凑热闹的猫、犬无拘无束地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释放野性,一会儿挑逗老大,一会儿撩拨老幺,时不时的与孩子们抢夺鸡翅鸭腿, 一不小心碗里的饭就被舔得干干净净。大门外的灰鹅、麻鸭也不甘寂寞,不停地扇动翅膀,“嘎、嘎、嘎”的引颈高歌,将老屋的“热闹”推向极致。即便到了晚上,闹腾了一天的孩子们疲惫地进入梦乡,那只与我同岁的看家狗,却忠于职守地蹲在大门外,将眼睛瞪得滚圆,耳朵竖得笔直,警惕地观察周边动静,稍有异样就“汪、汪、汪”的狂吠不止,搅得窝里的雄鸡乱了时钟,夜半时刻就鸣啼报晓。      

老娘的性情中极具定力,不论老屋怎么喧嚣,都能气定神闲,心不烦,气不燥,有条不紊地做着那些躲不开、别人也代替不了的事。看着畜禽在孩子群里穿梭,孩子们在畜禽的陪伴下一天天成长,老娘胸腔里像打翻了蜜罐,整个心都甜透了!

小时的农村,没有供孩子们娱乐玩耍的设施,只能就地取材制作玩具,自导自演,自娱自乐。我们男孩玩的最多的是打水漂、踩高跷和打陀螺。打水漂的石子溪边到处都是,高跷和陀螺可不像现在有工业产品,随时可买,且质地讲究,经久耐用,而是靠孩子们自己制作。好在屋后的狮子山上多的是杂树,砍回家后垫在大门的门槛上,一顿斧砍、刀削、锉雕,一副粗糙的玩具就大功告成,或多人混战,或捉对厮杀,经常碰得鼻青眼肿。由于“战斗”频繁激烈,手工制作的武器不到半天大都散了架,只好心急火燎的重新制造,门槛就成了高频率使用的“机床”。等到我们四兄弟一个个长大,原来平整光滑的门槛就变成了刀痕斑斑的“U”字型,这可方便了家里的小猫小狗,大门关着都能从豁口处钻进钻出,畅通无阻。老屋改造时,乡邻们觉得残缺的门槛有碍观瞻,提议换一副新的,被我婉言谢绝,因为那刀痕累累的门槛,正是绝好的乡愁标签,是抹不去的童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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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的大半生都是在老屋里度过的,老屋的旮旮旯旯装满了老娘的艰辛。

在我渐渐淡漠的记忆中,老屋中的老娘就是一只自带动力的陀螺,一天到晚不停地快速旋转,很少有停歇的时候。天还未亮就推开那扇“嘎嘎”作响的大门,摸索着高一脚低一脚地到溪边浆洗孩子们脏得分不清布眼的衣服,顺带从菠萝井里挑回两桶满满的水;接下来就要将煮猪潲的灶火点燃,栏里的母猪怠慢不得,那是孩子们的学费和过年的新衣裳;再接着淘米煮饭,保证上学的孩子按时到校;忙完了这些,才心急火燎地扒上几口饭,随着队长早上催工的哨音走向田垄地头。晚上,喂饱了全家人的粗茶淡饭,将打闹了一天的孩子料理上床,才就着忽明忽暗的灶火,麻利的剁起猪草来,为圈里的“宝贝们”准备第二天的早食,“当、当、当”的声音明快而有韵律。夜已深、雾正浓,老屋在熟睡孩子们均匀的鼾声中安静下来,老娘却专注地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熟练地飞针走线,聚精会神纳鞋底、剪鞋帮。她要利用好每晚的这个片刻,为每个孩子制作一双过年的新布鞋。老娘在老屋里,就是这样按她自己设定的程序,一天一天无间歇地忙碌,周而复始,不知疲倦,没有怨气,从不气馁。特别是父亲英年早逝以后,老娘在老屋里转动的速度更快,连续转动的时间更长,几十年下来,终于将满头的青丝转成了白发,原本光洁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

斗转星移,老屋的喧嚣终于消停下来。

老娘做梦也想不到,鲤鱼也有跳龙门的时候,辛辛苦苦为儿女们准备的木屋竟然派不上用场。她的六个在艰难中成长的子女,一个个乖巧懂事,勤奋好学,通过高考相继离开了老屋,融入到更大的世界,只留下她孤身一人坚守在老屋里。待到子女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老娘为了减轻儿女雇请保姆的经济负担,更担心外人对孙辈难以尽心,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那栋承载着她几十年悲欢与甘苦的老屋,开始了饴弄孙辈的职业生涯,跟随儿女飘流四方,进行着长达二十多年盘带孙辈的接力。热闹了几十年的老屋终于大门锁闭,没了人烟,孤零零的孑立在故乡那块古朴的土地上,任凭风雨侵蚀。

按照经济学标准评估,老娘辛苦一生,积攒了“丰厚”的资产。她的动产是六个子女,在她看来这些流动资产都有出息,一直在保值增值,她引以为荣,常在乡邻的夸奖中陶陶自乐,觉得辛苦没有白费。家乡的那栋老屋是她具有完整产权的不动产,她多次对我说,儿女都是国家的人,当娘的只有名分,娘真正拥有的就只那几间老屋。二十多年里,老娘根据儿女的需要,游走在怀化、长沙、北京之间,每个子女的房子谈不上豪华气派,但夏有凉风、冬有暖气。苦了一辈子的老娘,本应在祖孙三代其乐融融中安享晚年,她却一直安定不下来,始终有寄人篱下的拘谨,她的心还留在千里之外的老屋里,为老屋牵肠挂肚。春雨时节,担心淤泥堵塞排水沟,雨水倒灌屋内,担心面北的壁板受到飘雨的腐蚀;寒冬季节,担心年久的屋顶经不住积雪的重压;即便是晴朗的夏秋,仍然担心秋叶落满瓦槽,山风吹走瓦片。为了老屋的安危,老娘不知操了多少心,一遇天气异常,她就望着老家的方向发呆,经常喃喃自语:“那么大的风雨,屋上的瓦片肯定吹散了,堂屋里可能一片汪洋,地脚枋肯定沤烂了!”魂不守舍的在屋里走来走去,满脸的忧愁。在我看来,老娘晚年长年失眠,老屋难逃其咎。

老屋的后边紧挨着县城到贵州黎平的公路,早期是砂石路面,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浆四溅,家里的畜禽还时不时的葬身车下。国家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将这条路“提拔”为国道,列入提质改造项目,裁弯取直,扩宽硬化,线型所需,老屋要从路前移到路后。兄弟们商量,借机将老屋拆掉,断了老娘的念想,省得她为那几间破屋天天愁肠百结,寝食难安。我寻找老娘开心的机会,试探着提出老屋搬迁的事,刚提了个头,反映灵敏的老娘就将我要说的话堵得死死的:“想动员我拆老屋吧?老屋是我的根,屋拆了根就断了,我还要在老屋里闭眼落气。只要我没死,你们就别想拆,我死了以后你们怎么拆我管不到了!”言之铮铮,没有半点商量余地,我们只得按老人家的意愿,花了不菲的代价将老屋平移到公路后边。为了不耽搁儿女们的工作,她不顾体弱多病,亲自担任迁居工程的“总指挥”,请木工移屋架、装卸板壁,请乡邻帮忙开沟夯土,挖坑栽树,还要买菜做饭招抚乡亲,忙得不亦乐乎。即将去北京工作的大弟和她一起忙乎在工地上,顶着烈日登梁盖瓦,皮肤晒得黝黑黝黑的,活脱脱一个打工仔。竣工那天,兄弟姐妹们都回了老家,见证老娘视为神圣的时刻。依老家的习俗,按建新房的规格举行上梁仪式,看到踩梁的掌脉师傅煞是威风地站在屋顶上,一边高声唱着祝福的民谣,一边将喜庆的糖果撒向四面八方,知足的笑容绽开在老娘皱巴巴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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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善孝为先。知道老娘的心思后,儿女们对老屋更多了几分关注,多了几分珍惜,多了几分敬意。尤其是大姐,退休以后一个人呆在老家两个多月,请工匠砌围墙、修大门、硬化晒坪、疏浚围沟、油漆屋面,老屋面貌焕然一新,形成了一个庄重规整的院落。我每次到县城出差,不论时间多紧,总要多走几十公里路,岔到老屋去看一看,拍几张照片或一段视频回来给老娘看,减少她的担心。发现需要修缮的地方,就拜托乡邻们帮帮忙。尽管老屋无人居住,热心的乡亲们还是将屋里屋外装上了电灯,自来水管接到了灶屋里,老家的叔叔也特别尽心,隔三差五的将老屋及院落打扫一遍,保持老屋的整洁,使老屋始终精神抖擞。

可能老娘感到健康状况一年不如一年,与老屋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2015年刚入夏,便提出想回老屋住一段时间。尽管我们毫无思想准备,老屋里的生活用品一件都没有,完全不具备居家的条件,但也要千方百计使老人家遂愿,不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我们便商定利用国庆长假送老娘回老家,雇车将怀化姐弟们换代的家具、电器捎带回去,再按照居家要求缺什么补什么,再次辛苦大姐打前站,开床铺、扫庭院、添家什,为老娘回归故里做准备。

这年的国庆期间天气特别宜人。天高云淡,秋风习习,岳麓山上层林尽染,橘子洲头秋波涟涟,阳光失去了盛夏的威风,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舒适惬意。老娘的心情也和宜人的气候一样,神清气爽,在妹妹的陪同下坐火车、转汽车,一路说说笑笑,精神特好。车刚在老屋门前停稳,老娘便迫不及待地走出车门,一改往日的蹒跚。先是站在晒坪里,仔细端详离别了十多年的老屋,像审视久别的亲人一样,和心灵深处的模样一一比对,看哪里丰盈了,哪里缺损了,目光是那样专注。接着走进屋内,堂屋、卧室、灶房,楼上楼下,这里看一看,那里摸一摸,时而激动,时而静默,想必老娘的心里在翻江倒海。她要在这空空的房间里寻找远去的记忆,反刍逝去时光的酸甜苦辣。

老娘很重情义,对在艰难时刻同情、帮助过我们家的人一直心存感激,经常叮嘱我们要知恩图报。这次回老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过去往来最多、对我们家帮助最大的一拨姊妹请到家里叙旧聊天,表达埋藏在心底的感谢。姊妹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唱着喜庆的山歌进门。老娘端茶倒水,挪凳请坐,笑容满面,热情有加。离别二十年,彼此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心里话,聊过上午吃油茶(带有乡土特色的午餐),吃过油茶接着聊。夜幕降临,姊妹们围坐在灶屋里共进晚餐,你给我盛饭,我给你夹菜,那份谦恭,那份融洽,莫不让人动容,直到夜深人静姊妹们才依依道别。老娘用真心赤诚使老屋充满了和谐、喜庆。

老娘的贤惠孝道、勤劳善良,在十乡八里有口皆碑,因而人缘很好。远亲近邻原本就惦记着她,老娘回来后便你进她出,川流不息地登门看望,一天也不得安静。老娘原计划在老屋里清静的住上三两个月,待到年边再返回长沙,看到这般情景,半个月下来就坐不住了,她既怕耽误大家的工夫,更怕亏欠大家的人情,只好改变主意提前离开老屋。

离开老屋那天,老娘的步履很沉、很缓,车开出村子老远老远,老娘还不断回头张望,眼神中满是眷恋。

清晨起来,我围着老屋慢慢转了几圈,点击记忆芯片中储存的欢乐,澎湃之情油然而生。

晨雾蒙蒙,狮子山上绿叠翠拥,茂林修竹挤出的阵阵清香沁人心脾,勤劳惯了的山村已经早早醒来,家家户户的灶屋里冒出了袅袅炊烟。

老屋周边,耸立着几栋造型别致、豪华气派的小洋楼,与之相比,老屋显得仄逼、寒酸,但那几间与周边很不协调的老屋是老娘根之所系,是我们情之所依,是老刘家晚辈们心中永远的圣殿!

  今日女报/凤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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