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拿着儿子王波的照片。
所谓“债”,“人”之“责任”是为债。王成说,那时忙着挣钱,没时间管他。等想管,却已经力不从心了。
王成说,如果重来,宁愿不打工也要陪在他身边。现在是加倍还债……
三月下旬,一场风雨过境,深圳的气温从27度猛降到17度。冒着风雨,50岁的成都父亲王成,再一次来到深圳市龙华区的一家网吧门前。2019年3月23日,王成算了算时间,这是自己只身前往广东寻子的第17天。
大约七年前,儿子王波离开老家新津外出务工,从此再未回家;大约五年前,通完最后一次电话后,王波与家里失联至今。
“电话成了空号,又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根本无从找起”。无计可施的两口子,只有在老家黯然等候,“也许哪天自己就回来了吧?”
王成患有糖尿病多年,儿子失联后,他的体重从160多斤暴跌到100来斤。今年春节前,同样患有糖尿病的二哥先走了一步。这场生命的告别,让王成下定决心:在死神找到自己之前,他要先找到儿子。
“算是还当初欠的债吧……如果有机会,真希望一切能够重来。”
爱的缺失
失联
约七年前去深圳务工
五年前失去音讯
故事没有往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儿子王波之后彻底没有了消息,一直到现在。
快七年了,罗小英已经掐算不出儿子离家的具体日期。
大概是2013年下半年,儿子王波收拾好行李,告诉母亲自己要出去打工了。对于自己的去向,王波离家时只字未提,两口子也没过问。差不多大半年后,他们才偶然得知,儿子去了深圳。
据朋友们回忆,在深圳的头半年,王波真正上班的日子只有两个月左右,其余多数时间,他基本都在通宵达旦地玩游戏。
2014年夏天前后,和王波一同结伴外出务工的朋友陈建回到老家,因为“无法忍受(深圳)那边那种生活”。他曾劝王波一起回来,“我说一起出来的,要一起回去,他(王波)不干。”
王成也劝过儿子回来,甚至试图去找他。然而,电话那头拒绝得干脆而强硬,甚至还带着些威胁,“来(找我)嘛,你来我就走!”
劝说无果,两口子只有由着儿子。当时,他们心里还憧憬着,“就让他先待在外边吧,过年也就回来了。”
然而,希望很快落空了。2015年春节,王波没有回来。事实上,早在2014年年底,他的电话就已经停机打不通了。夫妻俩联系不上儿子,只有辗转找到儿子的朋友,希望对方能在网上帮忙联络。
“你好久回来,你知不知道你父母在到处找你?你现在的电话号码是多少?”陈建曾在游戏中遇到王波。
“看过年回不回来嘛”,王波只回了这一句。
尽管只有只言片语,但好歹是有了消息,两口子心里稍稍踏实了一点。他们开始盘算着,也许春节儿子就回家了。
但故事没有往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王波之后彻底没有了消息,直到现在。
往事
曾经疏于管教
儿子成了“网瘾少年”
“那时候我们都忙着挣钱养家,没时间管他”。再后来,等夫妻俩想管,却发现已经力不从心了。
1992年出生的王波算半个留守儿童。小时候,他几乎都是一个人在家。父亲王成常年在外务工,只在必要的时候回来两次;母亲罗小英尽管在家,但也总是忙于工厂的活计。
王波很喜欢玩游戏。“小学五六年级开始迷上的。最开始玩《传奇》,后来是《英雄联盟》”。进入初中以后,他的网瘾更大了,陈建回忆道,“那时候,他几乎每周都骗他妈说他扁桃体疼,要去医院开药,其实是拿看病的钱去网吧通宵。”
当时,王波的网费主要都是通过编造各种理由骗来的。“像(骗家里钱)这种情况,当初你们就该好好教育下,让他长点记性就好了!”面对亲戚们的议论,罗小英只有讪笑:“那时候我们都忙着挣钱养家,没时间管他”。再后来,等夫妻俩想管,却发现已经力不从心了。
2007年前后,王波初三没念完就辍学了。两口子费尽唇舌劝儿子重回学校,但儿子态度十分坚决。
儿子离开学校后,王成两口子送他去餐馆做学徒,再后来,王波自己去了工厂打工。“他常常一拿工资,先买两条烟,然后就去网吧和游戏厅,很快将钱花光,还欠下许多外债。”陈建回忆道,“有一次,他光赌(游戏)币就输了将近一千块。”
2014年夏天前后,两个陌生人突然找上门来,拿着王波签下的“借据”,要求王成两口子还钱。当时,王波的电话还可以打通,他们问他是不是在外边借了钱?“起先他还不承认,我说人都找上门了,他就没话说了”。
两口子带着两个人去派出所,在警察的见证之下,还了5000多元。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陆陆续续地有催债电话打来。他们无法再一一确认了,因为很快的,王波的电话就打不通了。
等待
五年的时间
彻底磨碎了他们的侥幸
他们在心里一件一件翻算着旧事,似乎没有哪件严重到足以让儿子下狠心与家里断绝往来吧?
王波为什么会与家里断绝联系呢?这个问题,亲戚朋友问了很多遍,王成两口子也问了很多遍,“没有矛盾,没有争吵,太突然了”。
两口子曾试图找出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是嫌弃家里穷吗?是因为初中时没能如愿当上兵吗?是觉得留守多年缺少了亲情陪伴吗?他们在心里一件一件翻算着旧事,但又都觉得,似乎没有哪件严重到足以让儿子下狠心与家里断绝往来吧?那么,如果不是自己主动断绝往来的,是在深圳遇到了什么情况吗?这些年来,身边围绕着不少猜测。两口子听了,也不敢细想。与其面对那些可能更糟糕的结果,他们更情愿儿子的失联只是因为薄情寡义。
这些年,夫妻俩除了互相慰藉,也没有停止过寻找。比如,求儿子的同学,但同学表示王波已经很久没登过QQ了;也在派出所报了案,但音信全无。
他们当初也考虑过亲自出去找王波。可是天大地大,一点音讯都没有,上哪里找呢?
起初,他们还在心里保存着一份侥幸,“他之前说了过两年要回来的,那就再等一等吧。”每年春节,两口子都互相安慰:再等等吧,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最终,五年的时间,彻底磨碎了这份侥幸。最近一两年来,罗小英开始彻夜彻夜地失眠。直到现在,每晚临睡前,她都要吃一服药,“不然就睡不着”。
债的偿还
死亡
随着不断加重的病情
他登上南下寻子的火车
“我三天五天(死)说不定,一年半年(死)也不说定,我想在走之前找到他。”
比内心煎熬更为迫切的,是父亲王成身体的每况愈下。从2011年到现在,在2型糖尿病及多个并发症的折磨下,王成的体重从160斤直降到100斤左右,前后判若两人。今年春节前,同样患有糖尿病的王成的二哥走了。亲眼目睹兄弟去世,王成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我这个病,三天五天(死)说不定,一年半年(死)也不说定”。
不断加重的病情,就像一把越磨越锋利的大刀,悬在王成头上。而二哥的离开,让王成感受到了这把刀已经摇摇欲坠:“不能再等了……”
3月6日,在参加完兄弟的葬礼不久后,王成一个人登上了南下的火车。罗小英没有陪他出去,因为“找人花销大,自己要在屋里挣钱。”
一路颠簸了30多个小时之后,王波到了东莞。出发前他分析,儿子假如没有在深圳,最可能就是去东莞。下了火车顾不上休整,王成直奔当地派出所,但查询结果让王成泄气:王波并不在东莞。
失望地离开东莞后,王成又去了儿子当初务工的深圳市宝安区。同样在警方的帮助下,总算有好消息了。查询结果显示,王波曾于今年2月13日和2月15日,在深圳市龙华区三和人才市场附近的两家网吧上过网。
于是,王成又从宝安区赶到了龙华区。网管在看过王波的老照片之后,十分肯定就是本人,“变化不大”。而且,网吧的管理系统也清楚显示,王波确实是这里的会员。在其中一家网吧,王波更是累计充值了800多块的网费。
这样看来,儿子是这里的老顾客了。起初,王成信心十足,以为马上就可以达成心愿。然而,他从3月8日蹲守到现在,半个多月过去了,儿子并未再出现。
王成急了。在漫长而难熬的等待里,他去各个厂区找过人,去营业厅查过儿子现在的电话号码,担心儿子可能去其他不用刷身份证的黑网吧,他又把周围几条街的七八十家网吧全跑了个遍……试了许多法子,均以失败告终。
为了节省开销,这段时间,王成住在一家私人小旅馆。小旅馆由普通住宅改造,客厅里摆满了高低床。王成住在靠里的单间——一个七八平米的小房间,除了一张床,一条凳子,没有其他更多的摆设。每天租金40块,比客厅贵10块。
之所以住单间,是因为王成需要每天打针吃药。每天早晚吃饭前,他都要自己给自己注射胰岛素。“包括胰岛素在内的一些药物的存放,有一定的环境要求,住外边容易损坏,而且也不方便”。
还债
对于欠下的教育债,他承认是自己当初的失职
“如果有机会,真希望一切能重来,我宁愿不出去打工,也要陪在他身边。”
在深圳的这些天,王成每天早上八点就出门,一直到下午六七点才回住处,每天要在儿子曾去过的两个网吧之间来来回回走上十好几趟。
回到旅馆,明明走了一天很累了,他却难以入眠。外边客厅里的年轻人总是白天睡觉,晚上却精神极好地聊天、打游戏。看到这些年轻人,王成就想起儿子。“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教育)也是一方面吧……如果有机会,真希望一切能够重来,我宁愿不出去打工,也要陪在他身边,现在,我算是在加倍还债吧”。对于欠下的教育债,王成不掩饰自己当初的失职,但也感觉无奈:“我们确实也没文化,不懂如何教育他”。
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恨铁不成钢,觉得王波自己也不争气,“有的娃儿,照样没(父母)管,还不是考上了好学校,出人头地了?”
第二天出门后,王成会强打起精神,继续陪着笑,向网管小哥敬上一根烟,小心翼翼又不厌其烦地打听儿子只言片语的零碎消息。如果没人搭理他,他就静静地坐在网吧门口的石阶上,抽一根烟,或者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走一走。
3月23日,王成算了算时间,这是自己只身前往广东寻子的第17天。距计划的寻子期限,只剩下半个月。他暂时打算找到清明节,因为,他4月份还有检查要做。
期限内没找到怎么办?
王成沉默着,像是没听到这个问题,一口一口,自顾自地抽着烟。暮色里,小小的火星一闪一闪,他把脸埋进缭绕的烟雾后面。“还能怎么办? 下半年再接着找嘛,如果到时我还活着的话。”成都商报-红星新闻记者 沈兴超 摄影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