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湘妹子讲湘妹子的长征 一个人的长征(四)

2016-10-27 阅读数 514835

文:余艳

上期回顾

为了鼓励肚子高高隆起的儿媳大梅走出雪山、保住血脉,殷成福经常讲队伍里那些身怀六甲坚持长征的女红军战士的故事给她听。殷成福很清楚,要保住候家血脉,必须在意志上要让儿媳战胜一切艰难困苦。终于,在她和幺妹一路悉心照顾下,她们走出了茫茫雪山。然而,意想不到的灾难突如其来,在过草地的时候,她们遭遇了藏人土匪的围攻,殷成福昏死过去,大梅和幺妹被土匪抢走卖给有钱人做小。幸运的是,大梅被好心的罗巴喇嘛买下,顺利生下儿子。大梅在寺庙里把儿子带到一岁多,幺妹逃出来与她结伴继续寻找部队。临走时,她们留下一封信和红星兜兜。信上说:孩子叫侯德明,是湖南大庸人。

2005年清明节,“小小红军”侯德明老人终于回到大庸——今日的张家界,在奶奶和爸爸的墓前跪下……

湘妹子的长征 长征女红军 余艳 殷成福

人见人怕的“叫花子”

殷成福知道自己要一个人长征,是在茫茫草地上、漫漫荒凉里。

她被二三十个身穿藏服、留着长发、像厉鬼一样嗷嗷尖叫的藏人土匪围击,被有准头的黑石头和噼啪疾响的马鞭击中,昏死过去不省人事。醒来后,身边横七竖八躺着的早没了气息的战友中,找不到儿媳大梅、女儿幺妹。她就知道——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了!

“大梅、幺妹呀,你们在哪儿呢?”漆黑无边的旷野,没有回声。殷成福没有任何过度,是直接呼天抢地的叫喊,悲彻心骨的嚎哭。人像哭死过去,死去又昏昏醒来。活转过来又揪心扯肺地接着哭嚎,直到再也发不出声,直到再也流不出泪……

又过了多久,殷成福突然想起老嗨侯昌仟那顿告别饭上说的,“万一有闪失,就是讨米当叫花子、一路爬也要找队伍。”找到部队也就找到亲人,对,一个人也要长征!

殷成福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跌跌撞撞、走走爬爬。这就开始长征了?可哪里是路,前面队伍走过的路在哪儿呀?

殷成福慢慢辨认着无边草地上的一切:留下的子弹壳、架锅烧火的残灰、饿极的人扯过的野草,最重要的是,不时能见前面部队留下的牺牲战友。这些人中,有战死的、饿死的、病死的。她就以牺牲战友摆放成的线做路标,辨认着队伍前进的方向。直到走出草地,等到有人烟的地方,她已完全变成一个人见人怕的叫花子。

讨饭用的打狗棍是她的贴身武器。这天天黑了,她在路边背风处歇下。半夜给撕扯醒了,睁眼一看,只见绿莹莹的“鬼火”正围着她转。鬼火怕什么,死人堆里出来的还怕你?爱转就转吧,倒头又睡。再过一会,有长长的舌头在她脸上舔,她一下坐起来,定神一看——十多只野狗正围着她转,还没兴趣下口是没找着可口的肉。殷成福一下火了:地主恶霸、国民党、土匪不给我留活路,连你们这些畜生也欺负我?她突然蹦起,扬着手中的棍向野狗群里冲去。再闭眼横心、发疯式地旋转着打。野狗群没见过这不要命的,吓懵了迅速结队逃去。

殷成福望着它们逃窜的膘肥体壮的背影,才一屁股坐地下,哭开了——我一个瘦骨伶仃的孤老女人,有啥吃的嘛,呜呜……吃在嘴里还硌牙呢,呜呜……

也就哭了一阵子,殷成福突然忆起英子(军政治委员任弼时的妻子)曾说过的一段话:我们革命者不靠别人同情,不要别人施舍,要靠自己奋斗。打击敌人,保存自己。遇到挫折,伤心没用,退却更不可取,冲上去跟他们拼!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欺,再不拼,他就要你的命!

是啊,敌人是这样,狼狗也是这样。殷成福懂得,这时候单枪匹马,她的敌人还不止是国民党,还有野狗、灾难,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和不是敌人的——对手。

 

湘妹子的长征 长征女红军 余艳 殷成福

大难不死

起风了,走了一阵子,浑身发热,微风吹来刚感觉凉爽。一刹那阴暗的天

天上卷来一道黑色的幕布,天地立刻合成灰暗的一体。徐徐的微风,也一下变成怒吼的狂风。空旷的黄土丘上,“千军万马”在你死我活的“搏斗”,滂沱大雨劈头盖脑地鞭打下来。

殷成福泡在雨里水里哆嗦着、颤抖着,却仰头饱饱地喝足了、填饱了。也怪,冷热疼痛已没了知觉,任何天地万物给予的都成恩赐。伤风感冒呢?头疼腰痛呢?什么时候灾难全变成超级力量、浓缩能量了?老天不是使尽招数考验我、修理我吗?来吧,再来!

要不,老天——你就是混蛋!你就是败将!

殷成福这一仗是一定要赢!她不会忘,一家八口长征是她带着集体请缨的。

所以啊,殷成福你没有退路!就用单瘦的身体,与灾难抗衡,与敌人抗衡,与未来抗衡!殷成福终于在废墟上、灾难中真正站起来,与天地抗衡她都不怕了!

然而,每每这时,她都怀念失散的队伍。也是下雨,行进的队伍常响起的阵阵歌声;寒冷中,大家靠在一起,用各自的体温互相取暖。对了,还有那个并不大的脸盆三双脚挤挤挨挨地泡进去,那是大梅、幺妹最幸福的时候……

当然,她有时也会想想湘西老家,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清澈碧绿的河水静静流淌。冷风吹来,河面上掀起鱼鳞样的涟波,扬着白帆的木船驶向远方。一群群鸭子发出嘎嘎嘎的叫声,不时地翘起尾巴把头伸进水里觅食。尤其红军到来后,河边的沙坪里总传来正操练的红军战士整齐有力的刺杀声……

修炼不够、磨难不到,好东西是不会轻易给你的。

接下来,殷成福再遭遇被狗撕咬,又被马步芳、马鸿奎的那些兵顺手推下路旁的天坑,好在被坑边的石头挡住,被路过的老乡救起……

一坎接一坎,一难又一难,殷成福能一一趟过,在精神上开始如履平地。因为她心里想着盼着那些好日子。像半年前老嗨哼进哼出的“土地歌”,唱的就是那好光景。

“正月里来是新春,红军发我土地证。四四方方一张纸,圆圆巴巴碗大的印。千年土地回了家,翻身长工喜洋洋。”

离开红军比离开了亲娘还难。亲娘只给我们身子,红军给了我们灵魂。殷成福记得在家的时候,三里路以外的事情都不晓得,没有远远的……什么?她卡壳了,想半天想不起来。算了,做梦去。对,梦,是——梦想!殷成福为自己想起这个词在心里欢呼雀跃。“梦想连着理想”,是蹇先生的话。

她现在才体会,如果没有追找红军的理想,她死了倒轻松了;红军若没有走出长征的梦想,革命到底就是一句空话。解放穷苦大众是他们的理想,穷人都过上好日子是我们大家的梦想。今天吃苦受罪就是要实现这些梦想理想。再想想,原来在家受那么多欺压,多少次都觉得活在世上不如死了好。自从参加了红军,短短十个月,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许多许多的事儿要做,不仅为自己,是为天下的穷苦百姓。殷成福就下决心: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我绝不离开红军。就是爬,也要爬回部队!

 

湘妹子的长征 长征女红军 余艳 殷成福

“大脚板”的抗争

这天,殷成福又遇沙尘暴,她躲进一小洼地,缩成小小的一团。你爱闹不闹,我正好歇会儿,脚板是真疼啊。

一双天生的大脚板,殷成福这辈子就没有让她服过输的路。曾经,一百多斤山货挑起就走,靠脚;前后各一娃儿背着扛着走,靠脚。老嗨侯昌仟年轻时就说“老侯家就从这双大脚板起家发达哟。”

大脚板,脚板大,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

殷成福突然哼出一首歌谣。还真说对了,有一双大脚却命比黄连苦。其实,殷成福打小就被缠脚。因为长得乖致,是个美人胚,不缠脚可惜了一副好身条、一张好脸蛋。可爹娘缠,转身她就放。脚没缠小,收放中倒“突突”地长成一副大脚板。为此,无可奈何的爹娘狠狠地丢下一句话:长大了看谁会娶你?

自己的幸福自己争,殷成福是自己把自己嫁了。

为葬爹,母亲把10岁的她卖做童养媳。狠婆婆不把她当人,打骂是常事。

这一年,婆婆家请来外地小木匠打家私。木匠看小姑娘像牲口样被使唤,又吃不饱,就天天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点塞给她。几个月过去木匠要走了,他偷偷递给她一双新布鞋,说:大姑娘了,冻死人了还穿草鞋,冷波!他亲手给小姑娘脱掉草鞋穿新鞋。为不让她谢,就谎编:鞋是别人抵工钱来的,我穿大了,你穿正合适。

小姑娘感动了,那一刻她认定,除了爹娘,这世上对她好的,就是这个木匠哥了。“木匠大哥,我给你当婆娘,行不?”木匠吓得直往后退,羞愧难当。

“我是真心的,要有半句假话,我出门就被狼叼走!”

木匠还是害怕,赶紧捂住她的嘴,说抓住了要沉潭的。可小姑娘的小嘴第一次那般灵巧。“我是大脚板,山高路陡也跑得快,哪抓得住我?我啥事都会干,你娶了我,有好日子的。”木匠也不知是心疼她还是早爱了她,二天夜里,月黑风高,她和木匠双双出逃直往深山里跑。密林深处,天当房,地当床,两人情意绵绵、爱得深切。他们一边把情煽得呼呼生风、熊熊燃烧,一边慢慢地往木匠家靠。随后,殷成福身子越来越重,到了木匠家,不几天就送公婆一大胖孙子……

大脚板,脚板大,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

苦娃娃,离了家,生儿育女开了花

不怨天,不怨命,大脚板的女人走天下

大漠荒野突然有一曲柔情的歌谣飘荡。一阵吟唱,漠风都饱含着绵绵情意,无边黄土都张开了深情的拥抱。黑夜里,殷成福看到了蝴蝶张开温存的臂膀,深情地抱着兰花蕊沉醉;婉约的画眉放开了甜美的歌喉,入骨入髓……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时的大漠孤烟是缥缈、孱弱的。一个人站起了,向前站成坚强挺拔的耀眼风景。从柔弱中迸发出的韧性,正是大漠的精髓和力量所在,又何尝不是一种强者的精神所在!

后来,我们在《大庸县革命文化史料汇编》上找到了这首红歌,还有下段:

大脚板,脚板大,苦命的人儿为了啥

为了啥,犯命煞,苦命的人儿要说话

一口米,一口气,脚板眼儿比天大

比天大,命硬哒,从前的日子莫记挂,人生要活九十八

歌的后面有一备注:“此歌曾流传于红二、六军团缝纫连。原创作者不详。”

我知道,殷成福是红二六军团缝纫连的班长,那里有刘大梅、侯幺妹,还有九幺儿这样的孩子,一首歌流传下来就太正常不过了。

 

一路向北八千里

时隔80年,我们多少人在研究一群湘妹子,殷成福是最普通、却是极具湘女个性的一个。从苦命娃到勇敢追求幸福,她是敢爱敢恨的湘妹子;当红军、跟党走,又是敢为人先、有信仰有追求的湘妹子。按说,艰苦长征、报国安民是热血男儿的向往;名留青史、拜官封侯也不是她女人的追求。是湘妹子的本能血性啊,注定了——出发,就一往无前;向前,就绝不后退。一句承诺,兑现的是永远;一种韧性,撑到的一定是——革命胜利!

好样的湘妹子,走过大漠,走成一部梦想与荣光;不屈的殷成福,铮铮铁骨,铸成一段历史与辉煌!

就在那个大漠黄昏收敛了狂躁、服输了倔强,殷成福顺手摸过拐杖,拨了拨火灰中闪耀的光亮,突觉心里通红通亮。没英子、贞姐和蹇先生有文化,要不,她能说出“梦想驱走黑暗,星火照亮未来”的句子来。缺文化,她就坚定地站起来,感觉蓄足了力量,感觉有势不可挡的精神。再认真辨了辨方向,看看大漠黄沙里与她作伴的褐色胡杨,她一瘸一瘸,迈开坚定的大脚板,把那片旷野、那片凄凉、那片黑暗全甩到了身后。

旷野里就有个声音:胡杨——活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

向北,一路向北。从春走到夏,从夏走到秋。天凉了、叶黄了,下雪了、地冻了,殷成福已沿途乞讨到陕西富平县境内。

她是被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惊醒的,一蹦而起:这是红军的军号声!太熟悉这号声了,这就是红二、六军团的号声!她撒开腿就往冒着硝烟的战场上跑。终于看到打扫战场的红军战士,终于找到了队伍。

这个准确时间是1936年12月。

从四川经甘肃到陕西徒步8000余里、历时半年。殷成福第一眼看到魂牵梦绕的战旗,她奔过去仰望那飘飞的红,先站直向军旗敬礼,再使出全身力气喊:殷成福,掉队的红军战士,归——队!

继而,扑上去抱住旗杆失声痛哭……

(完)

  湘妹子的长征 长征女红军 余艳 殷成福 今日女报/凤网 余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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