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今日女报/凤网首席记者 谭里和
坐落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古丈县罗依溪镇大山深处的牛儿山村，仅81户345人，却有38个单身汉（年龄横跨26-60岁），是外界口中的“光棍村”。“光棍抱团”大抵逃不脱一个“穷”字，而牛儿山村偏远贫瘠到村民们想喝口水都得费一两个时辰上山去挑，因挑水担粮而摔死者不只一两人，甚至有村民在赶猪去镇上卖时，连猪儿都半途跌落悬崖摔死。
读到这里，也许你会想问：他们有手有脚，为何不走出大山，去到外面的世界为更好的生活和幸福婚姻打拼呢？答案很简单却异常沉重：因为孝。
这38条光棍的背后，几乎都有着一段震撼人心的“孝”史。
·前言·
牛儿山村位于罗依溪镇最西端，距离镇上约15公里，因地势险峻、气候高寒，被当地人称为“湘西西伯利亚”。
11月28日早晨，先一天约好的司机兼向导老何打来电话，称据村民们勘测、核实后反馈来的最新信息，面包车可以前往，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半个月前，记者就曾抵达罗依溪镇，可没想到，采访因临行前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而被迫推迟。
上午9时，从罗依溪镇出发。通往牛儿山村的15公里山路“藏”在崇山峻岭之中，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深渊，路面崎岖不平。
车行约两个小时，老何告诉记者，牛儿山村就在山脚下了。果然，从高处向下俯瞰，已依稀可见冒着炊烟的老木屋。下山之路更不好走，老何驾驶着面包车，如蜗牛般沿着蜿蜒的泥路缓缓下滑，等终于抵达牛儿山村村部，已是半个多小时以后。
得到消息的村支部秘书张万春引着十多位村民在寒风中等待，一团篝火，在简陋的村部前坪烧得很旺。山里人的热情，随篝火一道扑面而来。
张仕洪希望母亲能够活到一百岁，他依然可以侍奉母亲。
张仕洪：
20年前，唯一的一次相亲
对于四十载人生里唯一的一次相亲，张仕洪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20年前，媒人即牛儿山村现在的村支部秘书张万春。姑娘家住在与牛儿山相邻的岩头寨乡的一个寨子里，这让张仕洪很有些动心，因为岩头寨乡走出了人美歌甜、世界闻名的歌唱家宋祖英。
虽说“相邻”，但全程的山路，都得靠一双脚来丈量。为让儿子能在白天见到姑娘，年过六旬的母亲肖银凤鸡叫第一遍就起床张罗早饭，准备干粮。一切就绪后，张万春带着张仕洪，在凌晨3时举着手电筒出发，翻山越岭，终于在下午天黑前到达。
相亲过程却没有持续多久，女方的一个条件，就把张仕洪的希望完全浇灭。
“对于张仕洪，女方还是满意的。”20年后，张万春向记者回忆起这次相亲，依然流露出遗憾，“但女方提出，牛儿山太穷太偏了，希望张仕洪做上门女婿。”
张仕洪听到对方提出的条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女方家退了出来。
父亲早逝，母亲体弱多病——这样的孤寡老人，在生存环境恶劣的牛儿山，若没有劳力照拂，生存异常艰难。
就连喝的水，都要从山上挑。明明坐在家中便可听见泉水潺潺，可要把水挑到家里，还得费上一两个时辰。
“村里人因挑水担粮摔死的，不是一两个。”说起乡土的贫瘠，张仕洪一声叹息。而至今，在牛儿山村也还没有医疗室。
因为放不下母亲，张仕洪相亲失败。那会他万万想不到，这会是自己唯一的一次相亲机会——失去了，几乎就意味着孤单一辈子。
当打工浪潮传入这个闭塞的小山村后，走出去，成了绝大多数年轻人改变自身命运的唯一机会。
仍旧是因为放不下时刻需要人侍奉的老母亲，张仕洪与哥哥在“走出去”和“留下来”之间经历了无数次选择。最后，张仕洪打定主意留了下来。
这道“人生选择题”也造就了兄弟俩不同的命运，选择“走出去”的哥哥早在古丈县成了家。
“其实没什么好后悔的。”张仕洪说，“现实，让我们兄弟俩必须有人留下。这在我们牛儿山村，几乎是每个家庭都要面临的选择。”
自从决定留下来终身侍奉母亲，张仕洪便极少离开过牛儿山。不多的出门次数中，唯一的一次长沙之行足以让他炫耀一辈子。
“我曾经去过长沙，还跟毛主席照了相。”说到这里，张仕洪本能地提高了分贝。
两年前，在外面做过生意的张明驰被村民推举为村主任，为让村干部们开阔眼界，他自掏腰包组织了一次长沙和韶山之旅。因张明驰也深为村里这些孝子们的故事所感动，那次同去的还有村民们选出的“十大孝子”。而张仕洪高票当选。
母亲由村里安排专人照顾，张仕洪这才放心出行。所谓的“跟毛主席照了相”，那是他在韶山毛主席铜像前的留影。因担心相片褪色，他特意请人给配了相框，异常爱惜。
那次“远行”，张仕洪带回了如今家里最值钱的家当——一台17英寸的二手彩电。山里信号极差，运气好时可以收到湖南卫视。看一回汪涵主持的《天天向上》，张仕洪可以乐呵好几天。
肖银凤今年已经80岁了。母亲八十大寿这天，张仕洪托人从镇上买回一个大大的红色“寿”字，贴在大堂中央，表达对母亲“继续长寿下去”的希冀。当记者问及他对于将来的打算时，他沉默一会后，只说了一句话：“还是好好照顾母亲吧。”
11月28日，农历10月15，张万云在父亲的坟头上香。
张万云：守孝这三年
现年50岁的张万云并不显老，一身迷彩服，是在深圳打工的弟弟带回来给他的。
跟张仕洪不一样，念过初中的张万云年轻时曾去到外面打工，还有过一段长达5年的恋情。可就在准备谈婚论嫁之际，因父亲突然中风偏瘫，张万云只得告别女友，回到牛儿山。等女友按照张万云留下的地址找过来时，居然在大山中迷了路。
“她只在我这待了三天。”张万云说。三天后，他送走了她，而她一路再也没有回过头。
在侍奉病重父亲与挽留爱情之间，牛儿山人祖辈恪守的“孝”，让张万云并无过多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二弟和三弟长大后，张万云亲手把他们送出了大山。“家里有我，你们就放手在外面闯吧。”哥哥的话，让现已成家的三弟终生难忘。
不过，父亲张仕忠最终死于荒野，让张万云至今都无法原谅自己。
张仕忠曾是牛儿山有名的猎人，哪怕中风后，依然恋恋不舍大山。等恢复到可以蹒跚行走后，张仕忠每天都会拄着拐杖，去到山里转悠。
因忙于生计，张万云不得不有放任父亲离开自己视线的时候。
3年前的一个清冷冬日，张万云伺候父亲吃完中饭后，目送他如往常一般拄着拐杖出门。到了傍晚，待张万云从地里出工回来时，父亲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在家等待他。屋前屋后找了一圈，依然不见父亲人影，张万云急了。
村民们闻讯赶来，打着火把上山帮忙寻找。
直到第二天早上，张万云才在狗的狂叫声中，在一条被杂草覆盖的干涸山沟里，发现了仰面躺着的父亲。此时，父亲的身体已经僵硬。
张万云跳下山沟，跪着把父亲驮上来，失声痛哭。
由于母亲早逝，在安葬好父亲后，已了无牵挂的张万云又迎来了走出大山的机会。可他的选择有些出乎大家意料。
为忏悔自己照料不周的过失，张万云决定为父亲守孝三年。
每逢初一和十五，张万元都会带上镰刀、锄头和香纸，前往父母坟头清理与上香——风雨无阻。这份孝心，让村里人唏嘘。
“今年已经是第三年，希望父亲的在天之灵得到告慰。”张万云神色凝重地说，“等过了春节，我还是打算出去。我现在的年纪，给人看仓库甚至找份苦力活什么的，应该还没有问题。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够遇见一个女人，成个家，过完下半辈子。”
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儿子，张明军的选择异常艰难。
张明军：父亲欲自杀让他解脱
张明军其实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光棍，但卖血救父的事迹，让他成了村民们一致称颂的“十大孝子”之一。
在牛儿山村，男人讨不到老婆很正常；而讨到老婆却最终没能守住的情况，更不稀奇。
与张仕洪和张万云相比，张明军认为自己的情况更糟：“他们只不过是要孝敬父母，我还要照顾年幼的儿子。”可这话刚一出口就遭到张仕洪的反驳：“那让你儿子叫我‘爸’吧！”
在连妻子都不曾有过的男人看来，有个孩子，已经是人生的莫大慰藉。
40岁的张明军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短到与妻子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三个月。
张明军是在古丈县打工时，跟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李燕（化名）相识的，待李燕怀孕后，两人领取了结婚证。但生下孩子后，李燕只在牛儿山待了三个月，就走了。
两年后，突然出现的李燕以“性格不合”为由，向古丈县人民法院起诉离婚。而张明军接受了这个事实。
“什么‘性格不合’呀！还不是因为家里太穷，无法承受生活压力！”村支部秘书张万春一句话道出夫妇俩离婚的真相。
不过，张明军不愿意把责任全推给李燕：“那时候，父亲刚瘫痪在床，孩子和老人都需要照顾。她一个女人家，确实压力太大，追求更好的生活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燕走后，瘫痪的父亲，幼小的儿子，所有的担子都重重地压在了张明军肩上。
为维持生计，张明军在家养鸡喂猪，可由于交通不便，卖出去成了一个大难题。
有年临近春节时，张明军赶着一头百多公斤重的猪去镇上卖。由于山路陡峭，猪在张明军的吆喝声中一阵慌乱，跌落悬崖当场摔死。
眼看买年货的希望成了泡影，张明军欲哭无泪。而这，只是一家人艰难生活中的一个极小的缩影。
经济最拮据的时候，张明军都是靠着卖血给父亲买药的。牺牲自己来孝敬父母，在张明军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现在，他面临着更揪心的困扰，那就是已经五岁的儿子小志如何上学的问题。
牛儿山村的孩子上学都得到镇上寄宿，这样一来，太小的孩子便离不开家长陪读。这就对张明军造成了难题：必须在照顾儿子与照顾老父之间做出选择。
爷爷张贤周知道，孙子是家里唯一的希望，为让儿子能够安心照顾好孙子，他甚至想到了用自杀的方式来让儿子解脱。
“那天，他挪到吊脚楼的边沿，自己栽了下去。”张明军痛心地说，幸好他及时发现，才没酿成悲剧。
家里连张靠背椅都没有，张仕科说他就是奶奶和父母的“靠背”。
张仕科：为省下粮食，自己吃野果
张仕科本不该被算作38条光棍中的一员，因为他今年只有26岁，且长相帅气。可他却被牛儿山村民视为了铁定的“光棍接班人”，而且本人还基本表示接受。
这缘于张仕科异常贫困的家庭。奶奶86岁，行动不便；父母痴呆，连做饭之类的简单家务都干不了。一家人连三餐都难以保证，娶妻生子在张仕科自己看来，无异于一个奢望。
张仕科也有过外出打工挣钱的经历，那还是在五年前，且为时仅4个月——因当时家里唯一能干体力活的爷爷重病，他被召了回来。
爷爷不久后去世，家里的担子全压在张仕科和弟弟张仕名身上。担心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把兄弟俩都拖死，张仕科安排弟弟出去打工。让张仕科失望的是，弟弟走出大山后就几乎很少回来了，可他并不埋怨：“只要他过得好就可以了。”
最令张仕科愧疚的是，无论他如何努力甚至拼命，居然都给不了父母和奶奶一日三餐的温饱。
张仕科一家只有两亩不到的薄田，产出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为尽量让三位老人吃饱饭，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居然隔三差五地去山上找野果子吃。村支部秘书张万春说起张仕科，差点落泪：“真的是没有办法。”
考虑到他家的特殊情况，张仕科成了全村目前唯一被破例允许打猎的人，随身的两只猎狗由全村人共同喂养。
“靠下套，运气好时抓只把野味去镇上换点油盐，给奶奶买点肉。”但现在的野味越来越少，张仕科经常失望而归。
听说五步蛇比较值钱，不种地的时候，张仕科经常一早起来，在给奶奶和父母做好早、中饭后，带上两只猎狗上山寻蛇。五步蛇有剧毒，最令张仕科胆颤心惊的一次经历是他在抓蛇时被咬伤，为保命挥刀削掉了自己的一节手指……而绝大多数时间，连蛇的踪影都找不到。
因拿不出钱，张仕科也是村里唯一没有加入农村低保的人。“但奶奶和父母入低保的钱，他每年想方设法也要凑齐。”张万春说。
眼见寒冬已经到了，年关也即将来临，可自己连为奶奶和父母各买双御寒的鞋都办不到，让张仕科心焦如焚。这次见到村干部带着记者来家里，张仕科把张万春拉到一边，央求他帮忙联系外面的人买走跟随自己打猎多年的两只狗。记者一行临走时，张仕科还不忘叮嘱张万春：“领导，卖狗的事不要忘记了！”
·记者手记·
一个月前，全国道德模范、孝基金理事长杨怀保把一份关于古丈县罗依溪镇牛儿山村村民生存现状的调查报告送到记者手里，隐藏在这些“光棍孝子”背后的故事，让记者在感动的同时也心存一个巨大的疑惑：这么多人，真是因为“孝”而走不出去还是甘于贫穷不愿走出去？
11月中旬，当记者第一次从长沙出发前往牛儿山村采访时，刚来到罗依溪镇，居然被一场并不算大的雨挡住了通往村里的路——哪怕出价再高，司机一听去牛儿山村便摇头摆手。事后才了解到，牛儿山村虽然离罗依溪镇只有15公里，却全程都是只能容一辆车通行的山路，且两边不是悬崖便是峭壁。这也从一个侧面凸显出牛儿山村人生存环境的恶劣。
半个月后，当记者“二次出征”、终于抵达牛儿山村时，所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远比杨怀保和司机所言，冲击力要大得多。
记者针对牛儿山村“孝子”提出的疑惑，遭到了镇、村干部以及村民们一致的辩驳：“他们勤劳，也有智慧。如果不是因为孝，只为了自己是绝不用留在这里受穷的。”最为激动的是68岁的尹功亮老人，举起这些孝子满是老茧的手，在记者眼前摇晃：“好吃懒做，会有这样一双手吗？！”
代代相承的孝道，让这些男子留了下来，在恶劣的生存环境里竭尽所能地为年迈的父母挡风遮雨。也因为孝心，让很多孝子牺牲了个人的婚姻幸福。尽管他们自己无怨无悔，可记者却不免担心：当父母百年后，他们孤寂的身心谁来慰藉？
好在，国家政策始终在关注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罗依溪镇副镇长袁锋说，古丈县虽是国家级贫困县，但有限的资源已向牛儿山村这样极度贫穷的村子倾斜。如今，牛儿山村有1/3的家庭被纳入当地低保，有1/3的房子被纳入危房改造范围，大病救助的范围也在加大。当然，要帮助更多家庭摆脱贫困，还有待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共同助力。
古丈县妇联副主席谢海燕则告诉记者，牛儿山虽是全县最穷的村之一，但旅游资源和养殖都有优势，导致村民生存艰难的关键在于路不通。而县里的“通达通畅工程”业已启动，等路修好了，村民的收入将随之提高，娶媳妇也就应该没这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