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因贫穷弃骨肉出走 邵阳无妈乡孩子的孤寂童年

2012-05-31 阅读数 295101

邵阳县黄荆乡 无妈乡 六一儿童节

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刘立稳 唐天喜

131个孩子没有了妈妈。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是被死亡夺走母爱,却有比死亡更为沉重的原因:有56个孩子的母亲逃婚,60个孩子的母亲改嫁。

最重要的是,逃婚、改嫁的妈妈们绝大多数一去不复返,杳无音讯,有的甚至一张相片都没留下,很多孩子只能从长辈的描述中猜测妈妈的模样。

这是发生在邵阳市邵阳县黄荆乡的真实故事。这个全县海拔最高的乡镇,被当地人称为“无妈乡”。“六一”国际儿童节到了,这个属于孩子们的快乐节日。我们将目光投放到“无妈乡”里的这群因妈妈出逃而失去了母爱的孩子身上!

都说“孩子是从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上百妇女“集体”狠心抛弃自己的骨肉?答案是“贫穷”。当地的一首民谣这样形容黄荆乡:“黄荆岭,石头壳,缺水少田光棍多,讨十个媳妇,五个跟别个。”就在几年前,这里还不通公路,甚至喝不上一口干净的水。

恶劣的地理环境让黄荆乡一度“盛产”光棍。改革开放后,大量的年轻后生纷纷外出打工,赚钱的同时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娶妻,传宗接代。可是,当他们处心积虑从外地带回了妻子甚至孩子后,另一种局面出现了:外来的女人们因忍受不了这里的贫穷,纷纷逃婚或离婚改嫁——她们留下了孩子;一同留下的,还有孩子们的痛苦记忆,或者麻木、茫然、自闭……

有一首歌里唱道: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事实上,在全国,如黄荆乡这般因贫穷而无法为孩子们挽留住母亲的地方还有一些。这些孩子真正成了贫瘠土地上长出的引人深思的“草根”……

邵阳县黄荆乡 无妈乡 六一儿童节

郭细英在回忆砍伤黎浩江的那一幕时,忍不住再次泪流满面。倒是旁边的黎浩江一脸木然。摄影:今日女报/凤网记者吴小兵

一张照片

罕见的大雨,终于停了。10岁的黎浩江急匆匆奔出家门,在雨水冲刷后的一堆废墟里拼命翻找。十来分钟后,一无所获的他直起腰,满脸汗水,静静地站在废墟里发呆。奶奶郭细英看到这一幕,躲进墙角悄悄抹泪。她知道这孩子是在找一张照片——一张让全家人流泪的照片。

这是郭细英在短时间内,第二次为那张照片流泪了。

暴雨来袭的前一天中午,郭细英正带着来帮忙的左邻右舍,合力拆除自家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黎浩江突然跑过来,举着从旧物堆里翻出的一张泛黄照片,小声问:“这是谁?”郭细英心里一惊,迟疑了片刻,还是如实相告:“那是你妈妈。”

“妈妈真漂亮!”黎浩江低低地感慨了一声,充满好奇和惊喜。孩子的表情和语气瞬间刺痛了郭细英的心,一直认为自己“眼泪早已经流干”的她忍不住再一次泪流满面……从有记忆以来,这是黎浩江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端详妈妈——之前,离家出走9年的妈妈仅仅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也正是在这天,他才知道妈妈有一个很温暖的名字:杨放睛。

可是,黎浩江怎么也没有想到,随后的一场大雨,将妈妈唯一留下的照片冲得不知所踪——他和妈妈的“相见”,很遗憾地成了一面之识。

这是2010年6月的事,时隔两年,郭细英向记者讲起时,依然难以控制情绪。“那天以后,黎浩江突然像个大人似的,懂事起来了。以前他可是个非常调皮的孩子,从小到处惹祸”。在郭细英看来,孙子过去的顽皮、现在的早熟,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儿媳妇杨放睛的出走造成的。然而,郭细英对出走的儿媳并无怨恨:“她是个好妹子,知书达理。我知道她是嫌我们这地方太穷,我能理解她。”

杨放晴是贵州人,十多年前,结识了一同在广东打工的黎付德(黎浩江的父亲)。与黄荆乡很多外来媳妇一样,杨放晴先是怀上了孩子,然后随孩子爸爸来到这个“穷得出了名”的山村。杨放晴的失望也许是从进黄荆乡的第一天就开始了,但她的贤惠、能干、勤快、孝顺,给

黎家人带来的是难得的幸福感——没人注意到她内心世界里隐藏着怎样的矛盾和纠结。

“嫂嫂是个苦命的女人,从小父亲去世、母亲改嫁,这辈子吃过太多的苦。她很有教养,对我们亲如手足,以前一起打工时就常帮我们洗衣、做饭,什么活都抢着干。”黎浩江的叔叔黎平德对嫂子的认可与怀念尤为真切。

这么好一个女人,说走就走了,一家人的猜测最后归结为了两点:一是这地方太穷,她受了同乡其他“逃跑妈妈”的影响与启发;二是她出身贫寒,太想嫁得好一点了。

 

邵阳县黄荆乡 无妈乡 六一儿童节

▲这是11岁的黎浩江的惯常表情。妈妈走后,他不太爱跟人说话。奶奶说,以前他经常做坏事,而且做了坏事,挨了打,也是这个样子,不流泪,不认错,好像不服气似的。


两道伤疤

郭细英永远无法忘记,10年前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

当时,黎浩江的爷爷刚刚过世,随黎付德一道回家奔丧的杨放晴并无异常,却在返回广东打工几天后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平静而客气地说:“两个小孩就拜托您老人家了,我要走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关于出走的原因,杨放晴只字未提,从此杳无音讯。

最让郭细英痛苦的是,自从儿媳妇走后,儿子黎付德10年间也从未回过家,理由只有一个:“混得太差,没脸回来。”儿媳跑了,儿子不归,留下两个孙子,一个两岁,一个一岁。10年间,这个年逾六旬的老人度过了怎样艰难的日子?黎平德见证了老母亲的绝望。

“白天下地时,因放心不下把孩子们丢家里,她只能背上背一个、手里抱一个,还得带上板凳——非得把两个孙子在田埂上安置妥当了,她才能安心干农活。收工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熬米汤或者稀饭,代替母乳轮流喂给两个孩子。遇上青黄不接的季节,一老二小都只能靠窖藏的红薯度日……”生活上的艰难,于郭细英而言似乎已经习惯,让她头疼的是,日渐长大的孩子越来越不听话。尤其性格叛逆的长孙黎浩江,常常让她无计可施,很多时候,她只能用最笨最直接的方式来进行管教——打!

黎浩江读小学一年级那年,有天偶然听到《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懵懂的孩子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回到家里,先是问奶奶“妈妈到底去哪了”,然后就是哭着喊着要去找妈妈,无论怎么哄他都不听……类似这样的哭闹,郭细英完全束手无策。

郭细英不知道该用什么恰当的方式来安慰孩子,更不知道该如何向孩子解释没妈的现实,徒有悲伤落泪。所以,在黎浩江的记忆里,奶奶的管教虽然严厉,但印象最深的不是“打”,而是“哭”。然而,采访中,记者无意间发现黎浩江左手手腕上有道长约10厘米的刀疤,一再问起,他才轻轻回答“是奶奶割的”,原因是“我不听话”。这样的刀疤,还有一条更长更深的,像条巨大的蜈蚣趴在黎浩江的左腹上。

2006年夏,黎浩江6岁。某天,邻居突然送过来一个大西瓜,对郭细英说:“孩子可能想吃西瓜了,这个瓜就给黎浩江吃吧。”说完又忍不住提醒瓜上有个洞,是黎浩江戳的,“整块瓜地,每个瓜都被他用棍子捅了个洞”。郭细英当场气得发抖:“在黄荆乡这个缺水的地方,种出一块西瓜地是多么不容易啊!”邻居也许是怜悯孩子没有妈妈,不便发火,但郭细英怎么可能无动于衷?邻居一走,她操起镰刀就在黎浩江的手上划拉了一刀,顺手又在他腹部上割了一刀!两刀下去,郭细英瘫软了,虚弱地坐在地上,脑海里一片空白……“当时流了好多血。尤其是腹部那一刀,肠子都差点掉出来。”黎平德一边抚摸着侄子肚皮上的伤疤,一边哽咽而泣。

郭细英今年已经68岁。黎平德很清楚,黎浩江兄弟俩的抚养教育迟早要靠自己来完成。年逾四旬的他也有了孩子,可这个憨厚老实的汉子心地非常善良:“最艰难的时候,他奶奶曾想过把孩子送人,我坚决不同意。只要有我在,我就要把他们拉扯大,送他们读大学,日后去找他们的妈妈。”这个目标在奶奶郭细英看来非常遥远,但黎平德自称已“做好了准备”……

5月11日下午3时,黄荆乡大雨,山峦和田野笼罩在茫茫雨雾中。结束采访后,记者走出去很远了,黎家老小还在滴雨的屋檐下久久伫立。这让记者突然想起片刻前黎平德无意中说起的一句话——“如果你们能把嫂子找回来的话,我愿意送一间新房子给她住。”显然,10年了,他依然心存一丝渺茫的希望。只是,这个希望于这个家庭而言也是道无法愈合的伤疤,轻轻触碰,每个人的心都会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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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里的“妈妈”

已经比爸爸高出大半个头的陈要文,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与爸爸合影。摄影/吴小兵

最熟悉的陌生人

“要文,我是你妈妈!”

“要文长这么高了,妈妈高兴。”

“你太瘦了,要文,以后要多吃东西。”

……

无论眼前这个女人如何跟自己“套近乎”,16岁的陈要文始终一言不发。一切来得太突然,他没法将这个陌生女人和盼了13年的妈妈联系在一起。

这一天是2012年的2月14日。对于陈要文来说,这是个悲喜交加的日子。悲的是,多年来相依为命的爷爷今天出殡。喜的是,离家出走了13年的妈妈会回来给爷爷送葬,自己和弟弟终于可以看到日思夜想的妈妈了。然而,当妈妈真的出现在眼前时,陈要文麻木了,留给妈妈的只有一张阴沉的脸和一双冷漠的眼。

陈要文自己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妈妈。此前,关于妈妈的故事,爷爷奶奶讲过多次,每次听来都有一丝莫名的温暖,每个细节他都记得那么清楚。

妈妈名叫黄凤,云南人,16年前出外打工时被人骗到邵阳县,最后无奈地嫁给了陈要文的爸爸陈多生。但黄凤并不甘心就这么认命,她没法接受眼前的现实:黄荆乡土地贫瘠,婆家家境极其贫寒;陈多生没文化,还有一只耳朵失聪……所以,陈要文出生不到一年,黄凤就曾先后三次收拾好行囊准备出逃。凑巧的是,每次黄凤刚一走到屋后的山坡,就会听到儿子的哭声,从而被拖住了脚步。

1999年,次子降生后,黄凤终于还是决绝地出逃了。与绝大多数“逃跑妈妈”不同的是,13年来,黄凤始终和这个家保持着电话联系。正因为这一点,陈要文和妈妈才有了2月14日这次难得的见面机会。

爱恨交织一把火

这注定是个无法入眠的夜晚。矜持了很久,陈要文终于和妈妈坐在一起聊开了。他告诉妈妈,这些年一直珍藏着她留下的所有衣物;告诉她自己曾如何规划去东莞找妈妈;“夸耀”自己早早地担起了一个男子汉的责任,照顾弟弟和爸爸;也告诉她家里依然经历着怎样的贫困……

陈要文之所以敞开心扉说这些,内心深处是抱着一线“以情动人,以情留人”的侥幸心理的。在他看来,妈妈虽然曾那么坚决地抛夫弃子,却不是个完全无情无义的人。他从两个细节上看到了这一点。

一是爷爷过世,妈妈为什么要顶着各种压力,不远千里回来奔丧?“她曾在电话里跟我说过,爷爷以前对她特别好,想吃什么想穿什么,只要她开口,爷爷一定会想方设法满足她——这份恩情她会一辈子感念。而奶奶瘫痪在床的时候,全家人哭着求她回来看看,她都没有答应。”从这件事上,陈要文看到了妈妈知恩图报的一面。

 

另一件事,陈要文从未跟人说起过。这么多年,每次与妈妈通电话,他都是直呼其名,从没开口叫过“妈妈”。读初一那年家里尤为困难,陈要文电话里向妈妈求助,都是冷冰冰地直奔主题:“黄凤,我和弟弟需要钱,帮帮我们。”他当然知道这种语气会对妈妈造成怎样的伤害,但妈妈似乎并不计较,那一回,手头同样紧张的她分两次寄来了2000元钱。其实,谁都明白,这是一个心存愧疚的母亲所表现出来的宽容和柔软。

陈要文的“以情动人”显然起到了作用,“以情留人”却落了空。这天晚上,黄凤也向儿子一一说起自己的种种际遇以及对孩子们的思念。“她其实也非常困难,外公住院做了几次手术,她自己也患有严重的结石病……另外,她也找了新的对象,没有什么退路了。”

公公出殡次日,黄凤坚持要走。陈要文和弟弟把妈妈送上了车。没有哭泣,没有拥抱,甚至没有挥手,除听到妈妈的几句嘱咐外,陈要文“似乎没有其他感觉,再次麻木了”。可这样的告别,在亲人和乡邻们的眼里,却是让人心酸的大悲无泪。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实了兄弟俩的悲伤。

妈妈刚走,陈要文就带着弟弟翻出珍藏了十余年的一个箱子,里面是妈妈昔日的衣服和用过的针线、记事本等。谁也没说话,覆上柴草,点上一把大火,让一切在火光中化为灰烬……兄弟俩就像对待一场庄严的祭祀,久久沉默,久久静立。按湘西南农村的习俗,只有逢人去世,家人才会烧掉其生前的衣物。可想而知,兄弟俩这一举动背后,隐藏着多少无以言说的恨意。

一个男孩的挣扎

5月10日,记者来到黄荆乡大付村17组陈要文的“家”。该组共8户人家,已有6户举家出外谋生。陈要文一家得以借住在邻居家里。“这户人家在邵阳开了个修理店,赚了点钱,近几年都不会回乡——要不然,我们全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陈要文一边解释,一边指了指自己家的老房子。

陈家的房子是一栋土砖房,年久失修,西边的墙体已裂开很大两条缝。即便这个老房子,陈多生也只占一半,另一半是弟弟家的。推开门,屋内漆黑一片,霉味扑鼻。一张床,一个红色塑料桶,就是全部家当。耳背的陈多生大声告诉记者:“一到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不敢住了,怕垮掉。”

房子面临垮塌,爸爸身体不好,奶奶瘫痪在床,弟弟年纪尚小。这就是16岁的陈要文面临的现状。让陈多生欣慰的是,小要文很有担当,早早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近些年来,兄弟俩从未买过新衣,穿的都是别人送的旧衣服,哥哥穿不了的,再给弟弟穿。“今天弟弟上体育课穿的运动鞋就是我以前穿过的。”对于弟弟,陈要文最大的担心是,“他有些自闭,爱上网,不知道会不会有网瘾。”

陈要文已经做出这样的规划:今年自己初中毕业,将会报考免收学费的技校——塘渡口第X中学,等自己毕业赚了钱,再送弟弟上大学。然后,一步步改变家里的困境。

“妈妈的东西都被烧掉了,以后你们兄弟俩有了出息,还打算跟妈妈联系么?”当记者再次问起关于妈妈的话题时,陈要文犹豫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旧手机:“会联系的。这是她2月份走的那天留给我的,嘱咐我想她的时候就打电话。为了给我省钱,她会把电话挂掉,然后再打过来……”坚强得有些冷漠的男孩说起这个细节时,面带愧色,声音哽咽。不难想象,他在准备烧毁妈妈留下的一切东西时,内心曾做过怎样的挣扎。即便在怨恨爆发的那一刻,难以割舍的血脉之情依然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留下妈妈给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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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艳的茫然,爷爷的颓然,都是最惯常的表情。摄影/刘立稳


不哭的女孩

“对妈妈没感觉”

4月24日,黄荆乡青山完小,一场针对留守儿童的关爱行动正在进行。

留守儿童代表一边痛哭,一边诉说思母之情。台上的嘉宾,台下的听众,受现场气氛感染,也个个泪眼婆娑。家住蜡树村7组的谢石英抹泪之余,一扭头,看到了一张木然的脸——邻家11岁的女孩汪艳,脸上没有丝毫悲伤!

汪艳的妈妈6年前出逃了,可就是这个失母儿童,成了当天唯一一个不哭的孩子。而且,在谢石英的印象里,“从没见她因为想妈妈流过泪”。

5月10日,70岁的爷爷汪家生向记者说起这个家庭的特殊故事。

1999年,在贵州以补皮鞋为生的汪再得(汪艳的爸爸)带回了22岁的周晓红,先后生了三个女儿——汪艳、汪敏、汪梅。随后,夫妇俩就去了广东打工。

2007年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周晓红突然回到家,直截了当地对公婆宣布:“你家本就穷,现在你们的儿子又受了伤,再也养不起这个家了,我只能走。”周晓红同时还提出,要带最小的女儿汪梅走。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婆婆刘翠英完全慌了神,只是紧紧地护着孙女汪梅:“孩子我不能让你带走。”

周晓红就这么走了。此后汪家二老才知道儿子在广东受伤严重,断了足。“从此,家庭的负担全部落在我这个老头子身上。三个孙女要吃饭要穿衣,我只好承包了几亩山林,年收入四百多块钱。再多的就挣不到了,连孩子们读书的费用都是到处借来的。”

从汪艳懂事开始,每天面对的,就是日夜操劳的爷爷奶奶,爸爸几年也难得回一次家。经常有邻居问汪艳:想不想妈妈?她的回答永远都是两个字:不想!“上个月,汪梅有次做梦的时候大声叫妈妈,把我都吵醒了,可我从没做过这样的梦。”汪艳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对“妈妈”毫无感觉。

“现在这样挺好的”

对于这一现象,好几个邻居感叹“见惯不怪”。43岁的何秀英说,这一带逃婚现象很多见,“去年6月,汪艳的叔叔汪华带了个贵州籍的老婆回家,才一个月就跑了。村里的光棍也特别多,光腊树村七组40户人家里,就有十多个。”何秀英说话的间隙,谢石英当着她的面向记者揭其老底,“何秀英年轻时也想跑呢,要不是后来结扎了,只怕早跑掉了!”

何秀英不否认:“前几年,这一带还连水都没得喝。天刚蒙蒙亮,就得走两里多山路去排队挑水——稍微起晚一点,井水就被人家挑干了。长期这样生活,谁受得了啊?不瞒你说,我在外面打工时就很不想回来。不过,这两年政府出面改善了一些条件,但愿将来,村里的男娃娶老婆能容易一点。”

“三姐妹中,汪艳虽然年龄最大,但从小没跟妈妈一起好好生活过,已经习惯了跟我们在一起,所以并不怎么想妈妈。”汪家生把孙女的表现视为“很懂事”。

汪艳也的确很懂事。今年1月,汪家生因胃穿孔做了手术。一连二十余天,奶奶守在医院,汪艳就充当起“家长”的角色,每天给爸爸和妹妹们做饭洗衣。“爷爷生病花去了两万多块钱,姑姑现在也患了尿毒症,家里更困难了,我不能再让爷爷奶奶为我太操心。好在学校为我找了个‘代理妈妈’,偶尔来看我,还给我送了书包和钢笔呢!”

“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不孤独。”为证明自己姐妹过得很好,汪艳特意让6岁的妹妹汪敏拿出作业本给记者看,“你看,妹妹在幼儿园,经常打100分呢!”

与孩子们的一脸天真对比明显的是,汪家生满面愁苦:“她们的爸爸基本算是个残废,连自己都养不活。而我和老婆子都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不知哪天两眼一闭,那时候孩子们咋办……我连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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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吉萍向记者展示家里唯一留存的一张妈妈的照片,出自父母的结婚证。摄影/刘立稳


“捡”来的妈妈抛弃了我们

妈妈已经离开一年多了,14岁的伍强强至今仍不愿相信:曾遭遇遗弃的妈妈,居然会忍心抛弃他和妹妹?!

伍强强与现年10岁的妹妹伍吉萍能降生人世,得感谢叔叔伍连清(应当事人要求,此处为化名)。十多年前,伍连清在长沙打工时遇见一名拾破烂的女子,攀谈中得知其来自贵州,因没能生育男孩而被丈夫赶出家门,流浪至此。伍连清想到哥哥伍连喜三十多岁了还没成亲,便将该女子带回黄荆乡田庄村,促成了这桩姻缘。

可伍连喜婚后没几年就病了,还病得不轻。记者看到,他的右腿糜烂了一大截,因没钱治疗,脓血遍布。“主要劳动力”完全下不了田地,一家人靠吃低保度日,窘困可想而知。更何况,当家的女人还是个公认的“傻子”。有次,别人借走一张5元的整钞,还回来五张1元的,她愣是不敢收,非说人家“给多了”。

但伍强强坚持认为,妈妈一点也不傻。在他的记忆里,妈妈出去放牛时,会摘回好吃的野果和野笋子;她还爱打扮,爱看电影,尤其喜欢瞧热闹……沉浸在往事中的男孩,带着显而易见的快乐。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妈妈会在去年突然不辞而别。

妈妈走后,伍强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奶奶已经80高龄,爸爸又病重,以前由妈妈撑起的这个家,现在全压在他稚嫩的肩上。最让他难以承受的是,与人偶有口角时,被对方骂成“没人要的孩子”……

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们了?这是伍强强兄妹俩时常在内心拷问自己的问题。记者与他们面对面时,也能从两双清澈的眼睛里读出深重的无奈,以及自卑。

村里人把原因归结为黄荆乡太穷,且伍家上有老下有小,男人还是个病号,“一个弱女子,哪里看得到希望?!”

也有邻居说,看见他们的妈妈在放牛时被自称“贵州老乡”者搭讪,说可以带她回老家。

……

真实情况也许永远不得而知,目前唯一形势明朗的,是他们的妈妈真的走了。而且,很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对伍强强兄妹来说,妈妈出走后,还能让他们感受到一点母爱温暖的,是他们分别有了一个“代管妈妈”。

 

不去找妈妈,怕爸爸太孤独

与很多处境相似的孩子对于妈妈印象淡漠不同,袁鹏凯对妈妈印象很深,因为妈妈去年才正式跟爸爸袁康分开。之前几年,父母虽无数次大吵大闹,但起码他还能见着妈妈。

但袁鹏凯也知道,自己以后不能再去找妈妈了,“因为爸爸太孤独了。”这话从一个年仅10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无法不令人动容。

袁康告诉记者,他与妻子肖志华2001年在广东打工时认识,有了鹏凯后,小家庭的生计愈加艰难,双方的争吵由此开始。特别是2009年以后,肖志华反复游说袁康出去开店做小生意未果后,双方长期两地分居,矛盾也愈加激化。某次回乡时,肖志华盛怒之下把全部家具砸了个稀烂,还不解恨,又把家里积攒的木柴搬到空地上,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至于肖志华出走的直接原因,一家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袁康透露了一个信息:“我老婆有外遇。”据他回忆:“有年夏天,我们夫妻躺在家中床上,她竟然当着我的面在电话里与人调情。”为了留住这段婚姻,更是为了两个孩子,袁康选择委曲求全:“有些话当面无法说出口,我便在床头的电话机下留字条,希望她为了这个家,别做太出格的事。不承想她反倒留字条讥笑我是‘袁无能的儿子’……”(因未能与肖志华取得联系,此事未向其核实——编者注)

“她走后,我前后去过城步她娘家4次,想求得她和岳父母的体谅,把她和小儿子接回来。”说到这里时,袁康平静的语调中透出一股心灰意冷,“结果是人没能接回,反挨了一顿揍。”2011年9月,两人彻底闹崩。

“肖志华其实更疼爱小儿子一些。”据袁康说,袁鹏凯曾被肖志华用晒衣架狠狠抽打至全身瘀青,而那年他才仅仅4岁。“但鹏凯从没对人提及,也没说过一句妈妈的不好。”

在袁康眼里,儿子越来越能干懂事,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做饭烧菜,人却越来越沉默寡言。“就在记者与袁康聊天时,作为话题“主角”的袁鹏凯独自坐在稍远处,面朝大山,长久地默然无语。

 

 没妈的孩子,故事太多。没妈的童年,何其沉重!有些伤感,会让语言都深感苍白。有些心碎,只有眼神可以解读。有些艰辛,透过凝固的瞬间才能体验。有些关爱,只有无声的画面方可传递……因此,我们整理了这几个镜头,在“六一”这一天,算是对孩子心灵的一种触摸,一种抚慰。

 

邵阳县黄荆乡 无妈乡 六一儿童节

▲这棵树的地理位置高,可以看到山外的世界。黄荆乡里的“无妈儿童”、留守儿童就在树上缠上红色丝带,写上心愿,希望妈妈早点回家。所以,这棵树,当地人叫做许愿树。

邵阳县黄荆乡 无妈乡 六一儿童节

▲奶奶下地干活去了,姐姐读书去了,6岁的汪敏很无聊。除了偶尔跟工余休息的爷爷玩一会儿外,她只能与这只袖珍的狗狗为伴。这只狗狗是爷爷特意为她找来的,小巧玲珑,不用担心它咬孩子。尽管如此,汪敏说她从不想那个“逃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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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家里困难,妈妈出逃前,常去外面捡东西。伍吉萍手里的这面镜子,就是妈妈从外面捡来的汽车反光镜。妈妈出走后,没人给自己梳理头发了,每天上学前,10岁的伍吉萍还是会习惯性地照一下镜子。

邵阳县黄荆乡 无妈乡 六一儿童节

▲黄荆乡青山完小的课间操,因为条件简陋,老师在办公室手扶着高音喇叭放广播体操音乐。操场上不乏“逃跑妈妈”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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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阳县黄荆乡 无妈乡 六一儿童节

▲每天放学,8岁的“无妈”孩子邓君洋要步行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回家。5月10日,因为记者的来访,邓君洋把奶奶从地里找回来。这一天,奶奶在给人家“退工”——因为家里养不起牛,奶奶要借人家的牛耕地。前提是:耕一天地,奶奶得去给人家干两天农活,作为交换。

政府举措>>

多管齐下给孩子们“补爱”

黄荆乡究竟有多穷?

举一个例子就能说明:这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地表土壤很薄,泥土下是硬邦邦的大理石和错综复杂的溶洞(地质学上称之为石漠化——编者注),根本无法储水。乡党委书记唐旭峰做过统计,全乡约有3234口池塘,仅26口能正常蓄水。“连喝口水都得指望老天爷开恩的日子,也难怪那些外来的媳妇熬不住。”久而久之,乡民们也都看得开了。

为让妈妈出走的孩子们感受到社会温暖,县政府建立起“失母儿童”档案,加强跟踪管理,旨在帮助他们自立自强。并设立“母爱零花钱基金”,发动财政、民政、教育、扶贫等部门支持,积极寻求社会爱心单位与人士赞助。

然而,任何物质都无法弥补“母爱”的缺失,县政府又开始为这部分孩子“找妈妈”。一方面,广泛发动学校女教师和乡村女干部,就近照顾失母学生的学习、生活、心理、亲情、安全等。另一方面,由县直机关单位女干部与社会女志愿者组成“代管妈妈”,不定期上山或将孩子接下山照顾。

同时,积极为孩子们寻找自己的妈妈。如通过这些女性户籍所在地的妇联与之取得联系,希望最低限度能争取到她们回家看望孩子,或保持电话联系,或录一段视频;此外,还在考虑摸底全乡单亲家庭,看能否引导缺父和缺母的家庭重组成新的家庭。

“而只有大力发展生产,脱贫致富,增加家庭经济指数,才能从根本上杜绝‘失母儿童’现象发生。”从邵阳县副县长李军的阐释中,不难看出决策层更长远的思考。目前,县政府已开始尝试帮助“失母儿童”家庭摆脱贫困,“乡镇及县直部门会针对每户的实际情况,给予资金、政策倾斜和技术支持,争取帮助这些家庭早日脱贫,吸引出走的妈妈主动‘回流’。”

 

“代管妈妈”>>

让没妈的孩子也像块宝

为一声“谢谢妈妈”而荣幸

“我读过《小蝌蚪找妈妈》,也会唱《世上只有妈妈好》,知道失去妈妈的孩子有多可怜。”邵阳县经济和信息化局的吴清阳原本就是一个8岁孩子的母亲,她告诉记者,这便是她加入“代管妈妈”行列的原因。

“孩子们在台上哭,我在台下陪着掉泪。”邵阳县环保局的蒋楚敏回忆称。更让她意外的一幕发生在她把礼物递给初次见面的陈要武(前文中提到的陈要文的弟弟)时,“那孩子竟然对我说‘谢谢妈妈’!”蒋楚敏一下子呆住了。她很意外,很感动,更觉得荣幸,“感觉自己一下子多了个儿子。”回单位后讲给同事们听,大伙都羡慕她,纷纷表示也想去做“代管妈妈”。

在黄荆乡政府提供的《黄荆乡“失母儿童”与“代管妈妈”结对花名册》上,记者看到,目前已有85对“母子”成功结对。“第一批65人,第二批20人。下一步还会继续为其余有需要的孩子征集‘代管妈妈’。”

女儿一直惦记着“新哥哥”

今年春节前夕,吕天妮多了个“身份”,成了黄荆乡高龙村孩子黎浩江的“代管妈妈”。“第一次见到小浩江时,他穿了双明显不合脚的破棉鞋、一条几乎烂成开裆裤的肥大裤子。我问他‘冷不冷’,他回答说‘冻惯了’。”

腊月二十六,吕天妮与丈夫一道,带上8岁的女儿去了趟黎家,并送去一些物资,“这孩子虎头虎脑的,我越看越喜欢。”女儿也很喜欢这个“新哥哥”,之后多次提出想再去“找哥哥玩”。“打算在这个儿童节让她如愿。”年后,因工作调整,吕天妮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去看望黎浩江,“我也怪想他的!”

蒋楚敏与陈要武则常通过电话联络“母子情”:“对他打来的电话,我会挂断后再打过去——怕给他增加经济负担。”蒋楚敏表示,她把“认儿子”的事跟丈夫和孩子说了,他们都很支持,正准备找时间把这个“家庭新成员”接到县城来玩几天。

“我们的女干部都很尽责,那些有了‘代管妈妈’的孩子,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县妇联主席马运华有感而发。“我结对的孩子名叫吴慧静,第一次见她时,她脸黄黄的,头发很乱,衣服也脏。当我把事先准备的礼物给她时,她先是笑,过后居然大哭了一场。”马运华记忆犹新,“第二次见面,她衣服干净多了,人也更活泼、更懂礼貌了。听说,成绩也上升了!”对于与“干女儿”共度的第一个儿童节,马运华早早计划好了,要给她买件漂亮衣裳送去,“女孩子大了,多少会有些爱美啦。”

声音》

“孩子的事情不能等”

         ——邵阳县副县长李军

背景:对于“积极为孩子们找妈妈”与“大力发展当地经济”的关系,李军强调“两手都要硬”,因为“经济发展、脱贫致富不是一下子的事,而孩子的事情却不能等。我们也不能因为大人的问题而影响了孩子”。

“唯有发展经济,才能从根本上堵死‘失母儿童’问题的源头”

                                           ——黄荆乡党委书记唐旭峰

背景:目前,“无妈乡现象”的关注度正在不断扩大。“有越来越多爱心人士来关心我们的留守儿童和失母儿童,我们很感谢。”唐旭峰坦言,“但这些帮助只能救一时之急,唯有切实改变经济落后的面貌,才能从根本上给这些孩子以美好的生存空间。”

“这部分孩子更特殊,更需要关注”

                       ——邵阳县妇联主席马运华

背景:早在去年,县妇联就曾针对黄荆乡的情况做过调研,马运华告诉记者:“我们也是做母亲的人,就觉得这部分孩子更特殊,更应该去走近他们、关心他们。”据悉,今年“六一”儿童节,县妇联将会为该乡20名家庭特别困难的“失母儿童”送去每人300元过节费。

“‘失母儿童’比‘留守儿童’问题更严重”

                       ——中南大学社会学教授李斌

背景:记者采访了解到,“失母儿童”生活状况令人担忧,他们大多是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父亲为了生计长年打工在外。李斌认为:“这些孩子从小缺失母爱,有的甚至从没见过母亲,因此容易产生自卑、偏激、易怒、抑郁性格。不少孩子很早就辍学,更容易产生仇恨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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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分布在全国的“无妈乡(村、镇)”

采访中,邵阳县副县长李军说道:“黄荆乡不是个例。”的确,把关注的视线投得更远些,我们发现,类似“无妈乡”的悲剧,在全国许多地方都有上演。

余姚市大岚镇

在浙江宁波余姚市大岚镇,六七年前,一年里跑掉的外来媳妇就多达十余人!2011年,市教育局想帮扶一批贫困山区学生,经统计,仅在大岚镇的小学生中,就有13人的母亲在他们幼年时就离开了。

台州市黄岩区富山乡外坦村

2010年底,“浙江省阳光教育基金会”前往浙江台州市黄岩区富山乡外坦村摸底时发现,这个只有二百多户人家的小山村里,竟有十多个单亲孩子,他们无一例外地遭遇到了“妈妈出逃”。

南京市溧水县晶桥镇

江苏省南京市溧水县晶桥镇云鹤小学大队辅导员李新在2011年“六一”前夕告诉到访记者,该校500名学生中,有二十多人的母亲一去不返。在一群学生中间,一眼就能找得到这些孩子,因为他们清一色地不爱说话,内向拘谨。至于整个晶桥镇上,类似这样的孩子就更多了。

·编后·

黄荆乡如同它的名字,干涸的石头地里,长出粗粝的荆条。

当人性中本能的母爱,被这石头压垮、被无望的贫穷击溃、被梦想中的生活招安后,便透出刺骨的冷酷来——记者实地采访发现,绝大多数出走的母亲,步履都异常决然,没有回访,甚至吝于在今天这样的节日里给孩子一句问候。

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想要的生活,但不能以伤害孩子为前提。作为一名“代管爸爸”,邵阳县副县长李军对于孩子们因此而受到的伤害有着深刻体察:“无论出走是基于什么理由,把痛苦留给孩子,这是不人道的,丧失了身为母亲的良知!”

同样该受到谴责的还有部分男人。他们本是受害者,却在妻子走后选择了逃避,同样一走经年不归,把苦果留给孩子以及年迈的双亲品尝——这何尝不也是一种亲情的施暴?

记者的另一个发现,是几乎所有稚龄采访对象都冷漠、封闭、不哭甚至不会哭。我们当然理解这是一种何等深刻入骨的大悲无言、大悲无泪,却无法不担心,毕竟,这不是一个孩子该正常拥有的姿态。

他们中的很多人,并没觉得自己与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这实在是因为,在学校、在周边,同样“无妈”的孩子太多了。这让我们很担忧:真正的隐患会否发生在他们心智开始成熟,走出大山、融入社会之后?

通水,修路,找妈妈……当地政府已经做了很多。但李军坚持认为:“能真正拯救这些孩子的,只有他们的父母。因为,亲情无法用钱和其他任何东西代替。”



  邵阳县黄荆乡 无妈乡 六一儿童节 凤网/今日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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