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伢仔，睁开眼睛看看，妈妈来看你了。”
3月21日-23日，93岁的唐招连颤巍巍踏上有生之年的最远行程，从湖南浏阳乡村到广西凭祥边境，辗转1150公里，转高铁、汽车，11小时的颠簸，只为看望46年未谋“面”的儿子胡阳生。
胡阳生，浏阳县（今浏阳市）青草乡车关村人，1979年1月入伍中国人民解放军第55军第165师，1979年3月在边境作战中牺牲，追记三等功，终年21岁。
唐招连看着胡阳生烈士的照片。
又是一年阳春3月，木棉花在南方灼灼盛放，如团团烈焰染红凭祥的群山。唐招连千里迢迢，带着家乡三样东西去见儿子——一抔浏阳红土、一壶浏阳河水、一捧浏阳香烛。
红土浸透血脉温存，这是生他养他的土地；河水倒映年少时光，这是哺他育他的乳汁；香烛燃尽哀痛，这是思他念他的牵挂……
“他一心参军报国，连头都没有回”
无数个午夜梦回中，唐招连最常梦到的是送儿子胡阳生入伍的场景。
1978年底，红旗卷着锣鼓声掠过浏阳河畔，20岁的胡阳生走在前头，唐招连牵着小儿子缀在送军队伍末端，“送到车关村桥头，接兵的同志手一挥要求家属止步，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他的身影越走越远，他一心参军报国，连头都没有回。”
唐招连没想到，这一别，竟是生死永别。
接到胡阳生牺牲的消息已是4个月后，唐招连数不清自己的泪水浸润了多少个夜晚。此后，每逢除夕夜，老屋的团圆饭桌上总是多一副碗筷，弟妹都知道，这是母亲与缺席大哥的无声絮语。
凝情东风泪满衣，江山虽是昔人非。
时光荏苒，2024年8月1日，唐招连家来了一队志愿者。浏阳市退役军人就业创业促进会名誉会长黄文辉带领6名志愿者，手捧鲜花挨家挨户看望慰问烈士父母。
“您儿子守护边疆，现在由我们来守护您。”或许是相仿的老式军装刺痛了唐招连的眼睛，还没等黄文辉讲完话她便泪如雨下。
原来，唐招连的儿子安葬在广西，但是碍于年龄、距离、身体条件等因素，她从没见过儿子的墓冢，这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
唐招连（左三）一行为烈士儿子扫墓。
今年清明节前夕，热心的黄文辉决定为老妈妈完成未尽的心愿。
出发前，黄文辉到浏阳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帮唐招连一家办理了烈士亲属异地祭扫手续，联系了医生为老人上门体检，紧接着又与广西凭祥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及社会组织对接行程细节。
3月21日6时，天刚蒙蒙亮，一夜未眠的唐招连便在儿女和黄文辉的陪伴下出发了，一行人从浏阳市枨冲镇牙际山村启程，踏上迟到了46年的“探亲路”。
疾驰的高铁穿透晨雾，唐招连打开了记忆的匣子。
胡阳生是遗腹子，怀孕6个月时，唐招连的第一任丈夫因修洞庭湖感染血吸虫病不幸离世。
坚强的唐招连独自一人拉扯着孩子。胡阳生4岁时，唐招连迫于生计改嫁到了邻近村的周家，依照长辈心愿将胡阳生留在了胡家。
虽然没有在一起生活，但胡阳生非常孝顺，经常探望唐招连。“他生性活泼热血，逢年过节就来看我，砍柴、挑水、割猪草，什么都干，我会给他一些红薯丝和米。十几岁时，他就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他模样俊又勤快，大家都很喜欢他。”
浏阳自古就是红色热土，被革命故事喂养长大的胡阳生，在20岁那年，怀揣一腔爱国热血，听从祖国召唤参军入伍。
“不用轮椅了，我自己能走”
3月22日，广西凭祥市。
汽车行驶在市区通往中国西南边陲的国门——友谊关的路上，这条路，曾见证过胡阳生豪迈出征。车轮辗过历史的辙痕，唐招连重走儿子走过的路，她凝视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青山不语，春霖垂泪，仿佛能看见儿子背着行囊，怀揣着一腔忠诚与热血，从这里冲向硝烟弥漫的战场。
南山烈士陵园坐落在通往友谊关的公路旁，唐招连坐着轮椅进入大门，穿过苍松翠柏立如枪戟的绿荫道，来到一座解放军和民兵组成的半身纪念雕像前。
战士的面容，与46年前那个背着钢枪连夜翻山越岭的少年重叠成模糊的剪影，唐招连浑浊的瞳孔突然泛起涟漪，“不用轮椅了，我自己能走。”她颤抖着站起身来。
雕像后便是墓区，沿山势呈梯田式分布，以两排墓碑为一台阶，8个台阶共安葬18省（直辖市、自治区）656名烈士。
唐招连佝偻着背，手捧浏阳的挂山签和香烛，在众人的搀扶下一步步挪动。18个台阶，唐招连却足足爬了10分钟。
搀扶的同行者默然，只望着老人饱经风霜的双鬓渗出细密汗珠。他们知道，这10分钟里，她翻越的岂止是十八级石阶，那是在浏阳河年复一年涨落的潮水里，对那个离家孩子的无尽守望。
山风掠过，松涛簌簌。唐招连站在石阶尽头放眼望去，块块方碑排列如阵，猎猎红旗迎风招展，花岗岩墓碑上的红五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烈士遗照旁镌刻着姓名、牺牲时间、立功情况等信息。
胡阳生安葬在湖南籍4排8号墓，为了给予烈士祭扫崇高的仪式感，细心的黄文辉早上6点就提前来到陵园找准了胡阳生烈士墓的位置，盖好红绸，点上红烛，摆好水果和蒿子粑粑。
“蒿子粑粑是湖南特产，在广西工作生活的老乡们知道我们要来祭扫，提前一天做好送过来的，代表着家乡人民的敬意。”黄文辉说。
唐招连（左二）一行为烈士儿子扫墓。
上午11点，待唐招连一家在烈士墓前站定后，黄文辉便缓缓揭下红绸，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渐渐清晰，胡阳生笔挺的军装纤尘不染，军帽檐下露出一双稚气未脱的眉眼，清俊面容凝固住21岁的意气风发。
满头银发的唐招连再也站不稳了，她双腿一软扑向墓碑，泪水在沟壑纵横的脸颊蜿蜒。她伸出布满皱纹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儿子年轻的面庞，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阳伢仔，几十年来，妈妈一直想来看你，一直想着你……”
她悲伤，丧夫丧子之痛不是骤起的暴雨，而是此生浸透骨髓的绵长梅雨季；她愧疚，山高水远，病体拖累，没能及时看望儿子成为每个团圆时刻的遗憾；她惋惜，倏然凋零的生命不是命运的句点，而是本该缀满功勋的胸膛、本该踏过千重稻浪的足迹、本该承欢膝下的满堂儿孙，都化作了16790个日日夜夜里思念熬成的泪痕……
“妈妈已经90多岁了，可能不会再来了”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唐招连的小儿子周方其是胡阳生同母异父的弟弟，他将从家乡带来的浏阳河水洒在墓碑前，又将浏阳的泥土铺满香炉，点燃邻里乡亲从四面八方送来的香烛，带领妹妹和一行志愿者恭恭敬敬为哥哥上香，鞠躬，默哀。
“大哥，国家没有忘记你，妈妈现在过得很幸福，每年都有政府的工作人员来看望，我们也会照顾好她。”年过半百的周方其在大哥的墓前哭红了双眼。
唐招连跟烈士儿子诉说46年来的思念。
临走前，唐招连已稍稍平缓了情绪，她看着儿子的照片哽咽着说：“妈妈已经90多岁了，可能不会再来了，我们约定每年除夕，请你仰望北方，那是我在想念你。”
3月22日，唐招连带着已经圆满的心愿，踏上返程的高铁。在路上，唐招连最常絮叨的两个词是“释怀”与“感恩”。
作为一名党龄67年的老党员，唐招连最清楚舍小家为大家的道理。但是这一趟，她有了具体而微的感触：“高铁修得这么快，高楼建得这么多，陵园修得这么好，我的儿子为了保卫祖国而牺牲，我为他感到光荣。”
虽然唐招连只到过广西一次，但是每逢清明节，除了胡阳生的弟弟妹妹外，湖南和广西两地退役军人事务系统的工作人员和相关社会组织都会为烈士扫墓，送上鲜花。“谢谢这些好心人，有你们在，我的儿子不会孤单。”
返回浏阳后，每当提起胡阳生，唐招连还是忍不住落泪。
这场跨越时空的祭奠，在云端化作亿万网友的泪光。当“烈士母亲蹒跚千里祭扫”的视频登上热搜，全国各地的网友在弹幕里点亮星河：“向烈士母亲致敬，祝老人家健康长寿。”“让尊崇更有温度，为烈士亲属异地祭扫政策点赞。”“死亡也无法让母爱褪色，妈妈，我们都是您的孩子。”“这名烈士和我父亲一个师，晚辈向父亲的战友致敬。”……
在湖南，像唐招连一样的烈士父母有800多名。
近年来，湖南建立省市县乡村五级退役军人服务保障体系，关心帮扶烈士父母，定期对烈士父母开展沟通联络、走访慰问、陪伴交流等，第一时间掌握需求，及时做好跟踪服务。政府部门关爱烈属的暖心举措，也带动了越来越多的社会组织和志愿者加入其中，烈士父母得到的慰藉越来越多，保障也越来越实。
冬至阳生春又来，烈士陵园的松柏年轮里，镌刻着母亲用半生眼泪浇灌的春天。
来源：红网
作者：王杨 张必闻 蒋利君
编辑：小清
审核：唐天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