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三三的一封信
三三：
我最近，不怎么挂念母亲了。
当然，我知道老人家现在安顿得很好，但安顿得好并不意味着我可以将她老人家随时遗忘。
有段时间，我一想起母亲就难过。我是很少难过的人，做人讲一个至清、无欠，这一点像母亲。但我有很长的时间，一想到母亲就难过。
我知道我这辈子是欠着她了，再怎么做，都还是欠着她。
但我慢慢地，慢慢地不怎么挂念母亲了。
一年相聚也就是那么几日。以前老人家送我上车，我会掉眼泪。但这几年，看到老人家伤心，我一样会伤感，一样会别过脸去，但要落的泪水最终没有落下来。
我是怎么了？
我居然渐渐把自己最牵挂的人，最看重的人，没放在那个显眼的位置了。
我一直以为，这天地间，只要论及我和她，凡人凡事都成了他人——这就是我的儿女情长，唯有的一种，至心爱至要紧至牵挂，不关乎人世炎凉，也不关乎遭际起落。我的母亲，她永远会在那，会在那个打眼的地方，等着我爱她想她念她。
但我，慢慢地不怎么牵挂了。
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还是依恋她的。唯有在她面前，我能松懈下来，即使偷懒也很心安理得。她有一只腿不大利落了，却一直不肯闲下来。上下楼梯，我想和她并排走，好扶她一把，她总是摆手，一定要我走在前头，免得我看见难过。她不知道，听她话走在前头的我，心酸得直想掉眼泪。
这样爱着的母亲，我还是慢慢地不怎么记得她的声音，她的脸了。
这是怎么了？
难道我的心，不知不觉让时光磨得起了一层厚厚茧？
母亲待我，从来是担待到底，没要求，没条件。因我过早离开家去外地，她对我，一直纵容，从不干涉，只求我开心快乐。我对这人世，从来也是划分为两方，一方是我和她，另一方就是这生疏的人世。投身人海，有种种不耐烦，只要想到她，便也心安。
但这样依恋的母亲，我已经忘了离家那天在她的小屋，说过的那些话了。
我的心被眼前的东西塞得满满的，没一点缝隙。
春节那几天，呆在母亲身旁。太阳很好，母亲一直在阳台上勤快地洗洗晒晒，我在一旁看书，听着身边悉悉索索的声响，仿佛又回到儿时，偶尔抬起头，看见母亲，猛地惊醒过来，一地的阳光在眼前晃动，母亲那一头稀疏的白发尤其显眼。这扑入眼帘的景象，仿佛浊浪滔滔，让人猝不及防。
我发现，我已经不大记得母亲早些年的样子了。
而今天，当我坐在桌前，给你写信的时候，我是连母亲现在是什么样子，也不大记得了。
我渐渐地忘了她的脸，我知道她一直到现在，一笑起来，还是有点像少女，神情很腼腆。但我就是不大记得她的眼角是怎样弯下去，嘴角是怎样翘上来。
时间不知不觉，偷走了我的记忆。
不仅是我的记忆，连我的心，不知不觉，也被岁月磨损覆盖，我不大牵挂母亲了。
即使是最好的爱，没有竭尽全力来记取，仍然会忘记。
三三，当心念于此，我唯觉哀伤。
亚姊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