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李立
母亲节近在眼前，儿女们送上鲜花与陪伴、欢乐与祝福来表达对妈妈的感恩之情。同样，我们也为无私奉献了大半生的母亲们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在人口快速增长的压力下，我国开始实施计划生育政策，数以亿计的中国女性采取了长效节育措施——来自原国家计生委的全国生育节育抽样调查显示：87%的长效节育措施被用在了妇女身上；而中国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李伯华的研究则指出：“我国女性节育避孕措施中，一孩放置宫内节育器的比例相当高，而另一项比例高的措施，是生育二孩之后的输卵管结扎。”所谓“一孩上环，二孩结扎”，正是来源于此。
宫内节育器，即俗称的“节育环”。三十多年过去，当年“上环”的母亲们都已老去，且大多数人进入了绝经期。医学界的共识是：在绝经后半年到一年内应取出节育环，若超期不取，可能会对身体健康造成危害。
因此，我们也在母亲节之际，送给多年前曾上过节育环的妈妈们一个“特别提醒”——别让子宫里的这位“住客”待太久，是时候与它说“再见”了。
太晚说“再见”，妈妈们遭遇“取环历险记”
绝大多数情况下，作为一项常规手术，取环是安全的；同时也可通过麻醉的方式来实现无痛取环。但对于进入绝经期的妇女——年龄大多在50岁以上，有的已70多岁，给她们取环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如果放任自流，让节育环在子宫内长时间“安营扎寨”，妈妈们同样可能面临风险。
取出“住”在身体30年的节育环
取环钩小心翼翼地伸入了施慧英（化名）体内。在B超影像下，曾经孕育生命的子宫被展示成一个黑白相间的截面。子宫深处，一枚小小的金属圆环正散发出醒目的亮光。尝试了几个角度后，手术医生张金梅很快用取环钩勾住了这个圆环，再往外拉——由细软金属丝围圈而成的环被拉扯成了长条形，却并没有完全脱离子宫壁，这意味着，这枚小小的金属圆环已经长到了施慧英的子宫肌层里。所幸的是，目前还只是轻微嵌顿。
缓缓拉出环结，张金梅用手术剪将环剪断，断成金属丝的环被轻轻往外一点点扯出。在施慧英的子宫中待了近30年后，这枚节育环终于被全部取出。
张金梅所取出的，是安放在施慧英体内的一枚宫内节育器，俗称节育环。作为长沙市开福区芙蓉北路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妇科医生，张金梅每个月都会实施几例这样的手术。
并非每一例取环手术都像张金梅为施慧英所实施的这样顺利。张金梅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只能处理一般情况下的取环手术，而对于节育环在体内停留时间太久，环嵌顿得很厉害或者是环异位甚至有合并症的情况，她会建议患者转诊至上级医院，“在宫腔镜下甚至是腹腔镜下取环”。
处置不当，六旬妈妈取环大出血
长沙市妇幼保健院妇二科副主任医师黎小弟至今仍记得2016年3月8日抢救一名病人的情形。当时，这位名叫郑月琼（化名）的患者，就是因为之前的医院在取出已经嵌顿的节育环时处置不当，导致她的子宫穿孔并引发大出血。
黎小弟说，当天，63岁的郑月琼（化名）到长沙某私立医院求诊，希望取出34年前放置的金属圆形节育器。上午10时多，该医院为她实施了“B超引导下行可视取环术”，“当时取环时间较长，取了大约半个小时，都没能取出来”。
放弃取环回到病房后，郑月琼忽然感到下腹隐隐作痛，并头晕、恶心。“医院当即复查超声，发现郑月琼‘盆腹腔积液’，他们马上和我们医院联系，并出动救护车把病人紧急送了过来。”结合之前郑月琼的取环经历和眼前的快速诊断，黎小弟考虑郑月琼“取环导致子宫穿孔”的可能性比较大。
“我在腹腔镜下一看，腹腔里有约2000毫升的血液及血凝块。”黎小弟和助手同事快速清理，迅速查找出血点，“很快我就找到了子宫的两处破口和残留的节育环”。经过快速止血、缝合等对症处理，郑月琼出血停止，血压回升，生命体征渐趋平稳。“我们帮她实施了子宫修补和嵌顿节育器取出的手术，从她进入我们医院到病情得到控制转危为安，用时不到1个小时。”黎小弟说。
“嵌顿，顾名思义，就是节育环已经长到了子宫肌层里。”黎小弟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节育环的大小是不变的，但女性绝经以后，体内雌激素水平下降，子宫开始萎缩变小，子宫口也会变紧。此时，节育环便容易与子宫内壁产生摩擦，可能会导致出血、腹痛等现象，甚至会发生“嵌顿”。郑月琼正是因为绝经之后节育环没有及时取出，以致节育环嵌顿较深，“在之前的医院取环时，医院可能对手术的风险与难度认识不够，导致出现了后来的危急情况”。
35岁的黎小弟告诉记者，他自己的母亲当年所上的，正是郑月琼体内的这种金属环，“妈妈50岁取环时也出现了环嵌顿，只是取环的医生经验丰富，所以手术很顺利”。
如今，作为一名妇产科医生，取环是黎小弟最常见的手术之一，“做过近千例”。绝大多数情况下，取环都是安全且无痛苦的，“可如果人们不重视，让节育环在子宫内停留的时间太长，除了环嵌顿，另一个临床上比较多见的意外情况，就是节育环异位”。
黎小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通过子宫模型讲解为何节育环在体内“安家”太久，会出现“环嵌顿”或“环异位”等情况。
20年后，节育环在她体内“产子”
所谓节育环异位，就是指本该在子宫内的节育环因为种种原因，“跑”到了腹腔甚至是别的地方。
47岁的刘桂香（化名）来自茶陵农村。1997年，刘大姐上了“T型”节育环，2005年，刘大姐曾做过透视检查，当时发现节育环并不在子宫内。由于没有其它不适症状，刘大姐以为节育环已经自然脱出体外，也就没有在意。
到了2014年，刘大姐突然感到下腹部疼痛不适，并越来越严重，来到株洲市中心医院就诊后，医生检查发现，刘大姐子宫内的“T型”节育环已经异位到了膀胱，还“产子”了——在膀胱生成了环结石。医院泌尿外科医生为其做了手术，取出一颗鸡蛋大小的结石，而节育环就“藏”在结石里头。
湖南省妇幼保健院妇四科主任医师程卫曾经接诊过一名比较罕见的节育环异位女性。“患者54岁，绝经4年，在外院取环失败后转诊过来。”经检查，程卫发现患者的节育环已经异位至腹腔，“跑到了子宫后方，一截到了腹腔，还被肠子包住了”。
最后，程卫为患者实行了腹腔镜下的取环手术。因为担心刺破肠管引起肠漏，程卫“很小心地把肠子慢慢分离开”，手术做了一个多小时，才帮患者成功把环取出来。
时间，让老年女性与节育环难以“相安无事”
除了嵌顿和异位，还有一些意外也会让节育环的取出变得困难而危险。
长沙市妇幼保健院副院长张艳青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在宫腔镜和腹腔镜远远没有现在普及的时候，她曾经在X光下为患者取环，“这名病人也是在其他医院取环失败，环断成了几截，取出来了一些，还剩下一小段残留在体内。后来转诊到我们这里，当时我们还没有宫腔镜这么先进的设备，我就穿着铅衣在X光的监视下，帮她把残留的环取出来了”。
而长沙市妇幼保健院妇二科主任医师郭海春则接诊过更为离谱的病例，“有一次，一名患者在小诊所里取环失败，转诊到我们这里。我一看，连取环的钳子都卡在里面了，患者是带着钳子过来的。”
为什么取出节育环这样一个“小手术”，在年龄偏大的女性身上，会有如此之多的困难和意外状况？
湖南省妇幼保健院党委书记、妇产科主任医师方超英告诉记者，妇女绝经前后的一段时期（从45岁左右开始至停经后12个月内的时期——编者注）称为围绝经期，围绝经期是卵巢功能衰退的征兆，围绝经期和绝经后妇女生殖系统萎缩或者趋于萎缩，组织脆弱。
“围绝经期和绝经后妇女体内的节育环如果不及时取出，会在萎缩的宫腔内变形、嵌顿、刺激子宫，造成腹痛、出血及炎症，严重损害妇女的身心健康。”方超英说，围绝经期妇女取环“不只是个小手术”，围绝经期妇女因卵巢功能衰退，雌激素水平低落而导致生殖器官萎缩，宫颈变硬、粘连，宫口紧，加重了宫内节育器对子宫内膜的损伤。稍有不慎，可能造成子宫穿孔或者生殖系统损伤。
他们“想为母亲做点事”
“不让中国女性带着节育环进坟墓”——从2012年开始，长沙便开始了为女性，特别是进入围绝经期年长女性免费取环的努力，并将此计入计生工作大考核体系。如今，长沙妈妈们取环的各种手术费用、麻醉费用，以及常规规定的各项医学检查都被纳入了免费范畴。就在母亲节前的5月10日，长沙市卫计委又召开了全市“围绝经期免费取出宫内节育器项目”工作暨培训会议，安排部署并探讨今后的免费取环工作。
长沙为妈妈们免费取环
从2010年开始，时任长沙市计划生育委员会副主任（现市卫生与计划生育委员会副主任）的刘激扬开始关注围绝经期妇女的取环问题。刘激扬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长沙市每年都会组织妇女群众进行生殖道疾病免费普查，“在普查中，我们发现有部分围绝经期妇女和绝经多年的女性，宫内节育器一直没有取出，也导致了嵌顿、腹痛、出血及炎症等诸多问题。”
刘激扬告诉记者，她听到一种说法：“外国女性是带着十字架进坟墓，而中国女性，是带着节育环。”
这种说法让同为母亲的刘激扬感觉“心里不好受”，学医出身的她“想为母亲们做点事”。
2012年，当时的长沙市计生委在全市开展了对未取环女性的全面调查摸底，并制订实施方案和技术方案，随即选择在开福区湘雅路街道进行为围绝经期妇女免费取环的试点。
“选择湘雅路街道，一方面是因为这里属老城区，人口密集；而且湘雅医院就在街道辖区，医疗资源有保障。”开福区卫计局副局长晏强告诉记者。
试点期间，湘雅医院为前来取环的围绝经妇女开辟了专门的绿色通道，并试行所有手术费用全部由街道与湘雅医院统一结算。“也就是说，参加手术的女性无需排队挂号等待，也不用预先缴费，直接凭街道发放的服务卡进行手术。”晏强说，当时进行了6个月的试点，总共为八十多名女性成功取环。
湘雅街道的成功经验很快被扩大，2013年，整个开福区进行了试点；2014年，免费取出宫内节育器项目开始在整个长沙市实施，并把为围绝经期妇女免费取环的工作纳入了计生工作的大考核体系。
社区工作人员为前来咨询取环问题的妇女进行解答、登记。
怕疼、嫌麻烦，不少妈妈“不出状况不取环”
今年年初，家住开福区江滨玫瑰园小区的颜丽君（化名）接到了江滨社区计生专干的电话。作为长沙市围绝经期妇女免费取环项目的服务对象，计生专干此次是专门通知46岁的颜丽君去免费取环。接到通知后，颜丽君专门抽空去了趟医院。
到了医院一检查，医生告诉颜丽君：她的节育环已经异位，必须尽早取掉，不然可能引发子宫穿孔甚至导致大出血。颜丽君大吃一惊，“我这个环是1995年在湖北上的，当时上环的医生告诉我，给我上的是带铜的环（含铜宫内节育器——编者注），还说可以终生使用。”
医生通过B超为颜丽君做了麻醉下的取环手术，不到一个小时，环取了出来。医生问颜丽君是否要看一看这枚在她体内待了22年的环，颜丽君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带着血和肉”。
颜丽君把取环所产生的费用票据拿到社区报销，“钱很快全部下来了”。
颜丽君告诉记者，她身边的一些女性朋友也大多跟她一样到了围绝经期，但不少人没有去取环。有的人“怕麻烦”、“怕疼”，有人则因为“身体没有不适”，或者是“懒得取”。
别让费用成为妈妈们取环的“拦路虎”
事实上，除了“怕麻烦”、“怕疼”、“身体没有不适”、“懒得取”，一些女性不愿取环，还是因为担忧取环所产生的费用。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口与计划生育法》第二十一条：实行计划生育的育龄夫妻免费享受国家规定的基本项目的计划生育技术服务。这项服务的经费，是列入财政预算或者由社会保险予以保障的。根据《湖南省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第二十五条，放置、取出宫内节育器及其技术常规规定的各项医学检查，都属于育龄夫妇可以免费享受的计划生育技术服务。
那么，“费用”为什么会成为阻碍围绝经期女性取环的障碍呢？
刘激扬告诉记者，按照湖南省计划生育手术费收费标准（湘价费［2009］52号文件和湘人口办［2012］32号），取出宫内节育器手术收费标准为20元每例，按照这个标准，围绝经期妇女取环每人只能报销20元，“但大多数时候，围绝经期妇女在县级以上公立医院取出宫内节育器时，所需的费用（化验、B超、手术、术后用药）往往超过300至500元，有时候需要做无痛或局麻扩宫术、宫颈粘连松解术，或者在更高级别的医院取环，费用则更高，会超过1000元——这些费用全部需要患者自己负担。”
而长沙市所推动的围绝经期妇女免费取环，则将取环的各种手术收费、麻醉费用，以及常规规定的各项医学检查，都纳入了“免费”范畴，由市、县、乡镇（街道）财政核拨的计划生育事业费按比例分担，为那些曾经响应国家号召上环避孕的母亲们免去了经济上的负担。
专家：约四分之一已绝经农村妇女未及时取环
南京邮电大学人口与健康管理研究中心教授孙晓明曾于2014年3月受国家卫计委妇幼健康司委托，来长沙调研围绝经期妇女免费取环。在接受今日女报/凤网记者采访时，孙晓明用了“伟大”二字来形容长沙的围绝经期妇女免费取环项目，“当年长沙开始的这个尝试，是一项上面不考核，而群众又特别需要的计划生育服务工作，保护了围绝经期妇女的生殖健康，是深受群众欢迎的民生工程。”
刘激扬则告诉记者，长沙市卫计委在推动免费取环的工作时，当初也有反对的声音。
“本来一个葫芦挂在墙上，你们偏要把它摘下来挂在脖子上。”言下之意，市卫计委在“自找罪受”。
一名在卫计部门工作多年的干部认为，“怕担责任”加上“需要经费”，是其他一些地方不能像长沙一样大力推动这项工作的主要原因，“卫计部门让她去取环，万一取环出了医疗事故，她会不会反过来找卫计部门的麻烦？计划生育工作考核这么严，出个问题怎么办？免费取环的这笔经费支出，对于一些财政状况不是很好的地方，也是一个难题。”
记者看到，在长沙市卫计委制定的《长沙市围绝经期妇女免费取出宫内节育器项目实施方案》中，市卫计委要求各区、县（市）卫生计生局加强计划生育技术服务人员培训，准确掌握围绝经期取环的高危因素及特点，严格实行知情同意原则，严格遵守手术操作规程，严格随诊和转诊制度，确保手术安全。
在孙晓明看来，过去我国计生工作的重点是控制超生，重视上环率，忽视了取环。但不适时为绝经期妇女取环会影响妇女健康，从而降低政府计划生育服务的诚信度，这才是最大的风险。
根据孙晓明团队的测算，仅在我国农村地区，就有约四分之一已经绝经的中老年妇女没有将避孕环适时取出。而这个比例，与长沙市卫计委摸底统计的数据大致吻合。
国家卫计委：关爱母亲在路上
孙晓明预测，未来10年有约2600万妇女绝经后需要取环，即使按照正常取环平均花费的最低100元/例计算，全国共需专项资金26亿元。不过，孙晓明也告诉记者，前不久，国家卫计委妇幼健康司已决定在全国范围启动围绝经期妇女避孕措施免费中止的重大公共卫生服务专项工作，“相关工作正在进行中”。
“妇女生殖健康的全生命过程的优质服务，是健康中国建设的重要基础。”孙晓明希望国家能组合推出一个“围更年妇幼生殖健康促进公共卫生服务包”，为各年龄段的妇女和儿童提供全方位的“生命护航”。
孙晓明说，作为真正的民生项目，长沙的经验应该成为全国学习的典范，“免费为中老年妇女安全适时取环，保护她们的生殖健康，是政府义不容辞的责任，因为她们是为计划生育做出重大贡献的一代母亲”——
手术完毕，准备在女儿的陪伴下回家的施慧英，问张金梅要取出的节育环，“在我肚子里待了30年，想留个纪念”。清洗干净并消毒之后，张金梅把已经变成一团金属丝的节育环装在一个塑料瓶子里给了她。
临出门时，施慧英连声称谢：“以前我们响应国家号召，上环避孕；我们老了，你们有始有终，继续关心我们，多谢了！”
编后>>
在采访中，我们了解到，长沙地区围绝经期妇女取环的宣传工作开展较好，财证资金安排到位，妈妈们能够享受到较为全面的免费取环保障。但是，在湖南省的其他地区，特别是贫困偏远地区，由于宣传力度不够，很多妇女不知道需要取环；或是因为经济因素，还有不少已绝经农村妇女没有取环，有的甚至在身体出现了种种不适之后仍咬牙坚持。
长沙的施慧英大姐在取环结束后曾向医生道谢，称感谢国家计生政策“有始有终”。因此，不论是加强计划生育科普知识宣传，还是完善配套的公共服务政策；不论是落实经费，还是加强对基层医疗队伍的技术培训……我们相信，让操劳辛苦了大半生的母亲能够更加健康快乐的安度晚年，这是这个社会能为妈妈们献上的一份美好母亲节礼物。